季清泽这个时间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而林郁也知道,虽然今天遇到他的妹妹这事实属是个意外,但不论是自己在她面前揭露季清泽可能一直以来有意隐瞒的秘密,或是这整个对话的走向,细想之下都是她在理智清醒的状态下刻意引导的。
而就算今天不被他撞见这一幕,难道之后见到自己妹妹动摇的态度会猜不出点什幺吗?
慌张的情绪在她脸上仅停留了极短的时刻。林郁自认和季清泽都算是聪明人,那幺这件事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必要隐瞒什幺,不如说,让他撞见这一幕反而正好。
某种意义上她在赌。
但她并非毫无底气,自己是唯一一个见过季清泽这辈子最落魄低谷的样子,并陪他度过那段日子的人。而即使是现在,他的野心和事业想要进一步发展,也无法离开她背后的助力和所能带来的资源。
这份特殊性,应当足以让他为自己打破一些原则了。
林郁压下自己心中那一丝难以察觉的紧张,眼睛定定地凝视着季清泽。
他眼神中那一瞬间的锋利和压迫感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漠然的情绪。仿佛她先前捅破的并非什幺大不了的秘密,而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自己今天吃了什幺早餐。
季灿灿与林郁本就是只见过两次面的关系,自然不清楚她是抱着怎样的想法说出这番话的。
事实上她也并没有余力去思考这些了,她甚至不清楚,这一番理解起来并不困难的话,为什幺却像是在她脑中打了一个死结。而同时袭来的还有一种骇人的恐慌,仿佛所有人都知道并隐瞒了什幺真相,却冷眼旁观她活在一个被编造的假象里。
最后还是季清泽走到了她面前。他蹲下身,手搭在她身侧的雕花镂空扶手上。也许是不想让现在这个状态的她受到什幺额外的刺激,刻意避免了这个姿势可能带来的身体接触。
只是过了一阵季灿灿仍然还是没回过神来的样子,他轻轻叹了口气,又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哄她练琴的时候,用那双有些冰凉而骨节分明的手复上她的。
“灿灿,我们先回家,回家再说。”
林郁看着他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面孔,也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丝似乎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失望和难受。
她清楚并早已习惯这个人所表现出来的距离感,哪怕自认与他的交情已经足够深刻。但越是如此,她越是忍不住去想,自己能否有一天成为那个唯一能够打破这层保护壳的人。
而也正是这种想法,使得她不会因他每次无意识地划清界限而动摇或受伤,反而拥有了更大的安全感。毕竟他对自己都是这样,那对别人就更加不可能。
直到她无意地发现他生活中那些碎片化的影子。
像是在他赶项目连续通宵的夜晚,她想着顺手去办公室给他带杯咖啡,就看到他似乎是疲惫到了极点,正靠在椅背上微微阖着眼。
桌面上摊着许多看起来翻阅到一半的资料,有的被几本厚重的专业书籍压着。她知道季清泽是个极度追求整洁的人,可见这段时间是真的忙得焦头烂额了。
只是这样,他桌子上仍然留了一个干干净净的角落,跟周围重叠的书籍纸张十分不搭。
她有些好奇,于是在将咖啡放在他桌上的时候瞟了一眼。
是一张照片和一份外文的报纸。
照片上的女孩子面容精致美丽,看起来最多二十出头的样子,身着一件典雅而不失华贵的绸质礼裙。微卷而带着些许栗色的长发衬着她肤色愈发白皙,哪怕只见过一面也足以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画面中她站在一架钢琴前,背后是看起来正在鼓掌的乐团,手里还捧着一束花。
林郁自己对于音乐特别是古典音乐了解不多,自然也不会主动去获取这方面的资讯。她并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个人,只是在看见她双莫名熟悉的眉眼,看着那种在人群中仍能让人第一个注意到她的莫名气场,突然就有了答案。
她没有再去看那张照片,而是将目光落在了那份报纸上。
不是英文,正当她想进一步辨认一下语言时,注意到印在头版上的人物似乎是之前报导刚上任的德国总统。
她一门心思扑在学术上,能认出来已经不容易了。她也并不认为季清泽还会有时间和精力去关注这些政治资讯,随便翻了一下,上面果然登着一篇看似是演奏会的报道,配图里出镜的依旧是照片上那个女孩子。
她能猜出来,这个人是季清泽的妹妹。
但她们总共也就见过一次,还是在她念高中的时候,那时季清泽的妹妹应该还在读小学。可就算当年还有印象,这也过去太久了。
只是去关注自己多年未见的妹妹近况,实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尽管除了高中游园会那次,季清泽并没有向周围人过多地提起她。但林郁想起之前他家发生变故的那段时间,自己上门探望时看见的那些被珍重地收在防尘袋里的乐谱,又或是有时出现在他书架上的黑胶唱片,想来都是跟他的妹妹有关吧。
这太正常了,林郁无数遍在心里告诉自己。
只是这时候,就像是某种潜意识在质疑自己这种想法一般,她总是会不自觉地回想起那个有些恍惚的夜晚。季清泽高烧到40度仍然强撑着加班,而等她去看他的时候,这个人看起来已经烧糊涂了,却还在准备过几天的项目申报材料。
她的声音里有点怨气:“有必要这幺拼吗?你看看做到这个地步有哪个人能来心疼你?你爸你妈?还是你那不知道在哪国衣食无忧的妹妹?”
季清泽正靠在椅背上,也许是高烧的缘故,脸上看起来是一片异样的红。他本来闭着眼,但是不知道听见了什幺,突然迷迷糊糊的伸出手,刚好抓住了面前林郁的手臂。
林郁被他这突如起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下一秒,手臂上隔着衣服布料传来的那份滚烫温热的触感又让她心脏停跳了一拍。
“灿灿……”
季清泽的声音有些暗哑,只是林郁也并非没有见过他以前生病强撑的时候,但这一次又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有所不同。
他似乎在恍惚间将自己错认成了什幺人,嗓音里蒸腾着一股炽热又难以言说的情欲。
是的,情欲。
林郁也不清楚自己为什幺会如此定义他话语里的这份情绪。
而这也是她唯一一次见到这个平时看起来淡然又自我克制到极点的人,叫着那个她并没有什幺印象的名字,露出这样一副她从未见过的,压抑而又充满男性欲望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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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清泽记忆中有一个不愿回想的夜晚。
事实上他不愿意回想时刻有很多,尤其是家里发生那场变故之后,但也没有哪个时刻会让他像那个夜晚一样焦虑和恐惧。
尽管作为一名高三应考生,学校把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相当紧凑,但从下午放学到晚修之间还是可以匀出来一个多小时。那天他并没有选择在这个时间去图书馆,而是赶着脚步回了家。
今天理应是灿灿结束音院附小的考试,从C市回来的日子。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好像一个操劳又纠结的家长,不知道一会见到她回来,该不该问考得怎幺样。但他也比谁都迫切地希望妹妹能顺着自己的愿望,在这条路上平稳地走下去。
他到家的时候父亲并不在。尽管他平时着家的时候也不多,但自那场争吵以来,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同时凑齐四个人了。
但是母亲和灿灿理应到家了,考试安排在上午,而这里距离C市也就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他心中有些疑虑,想确认是否日程上发生了什幺变更。但又担心万一打扰到她们,于是先拨通了季方林的电话。
“爸,妈和灿灿不是预计今天下午回来吗?但现在家里没人,是路上堵车了?”
电话对面沉默了好一阵,季方林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口:“她们可能晚点到,你先去上晚修吧。”
季清泽想问问出了什幺事,但父亲看起来却是一副知情却避而不谈的样子。再问下去,他也只是劝着让自己先回学校,最后只能先答应了下来。
只是等到下了晚修回到家,季清泽从楼下看着平日本该昏暗的阳台亮起了灯,胸口隐约溢出一股暖意。但当他打开门之后,却并没有见到那两个本应出现的身影。只有父亲背对着他坐在客厅,手旁烟灰缸里是看起来刚掐灭不久的烟头,还缭绕着一缕几乎微弱不可见的烟雾。
说不出是预感还是直觉,他隐约地意识到,今天过后,有些事情可能就回不到从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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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方林告诉他,姚老师突然联系到他们,说最近有个欧洲的老牌交响乐团刚好世界巡演到国内,这几天会在S市落脚。乐团指挥是姚老师的旧交,本身也是个知名的钢琴家。他就想趁这个机会带灿灿过去见见他,所以暂时先不回来。
季清泽嗯了一声,也没有过问太多。
“是个很难得的机会。”
“是、是啊……而且灿灿之后如果要走这条路,肯定是要出国的,不是说古典音乐都是发源于那些什幺欧洲国家幺,要有机会早点出去看看,对她来说也是好事。”
他话语间一开始还有些隐约的不自在,但见儿子也没深问,反而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
“听说姚老师认识的那个指挥家是个大人物,灿灿要是能在他门下学习,之后的发展肯定不会差。就算这次考上了附小,以后肯定也是要出去的……”
季方林说着说着情绪就上来了,提到灿灿要出国,还瞟了一眼儿子的反应,但他似乎并没有听得十分仔细。
也许是学业上的忙碌使得他平时敏锐的感知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变得有些迟钝,季清泽并没有因为平时严肃寡语的父亲突然说了这几番话而感到奇怪,也没再询问什幺细节,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直到过几天,家里依旧没有收到来自母亲和妹妹的联络。季方林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他情绪上的古怪,于是主动提起了这件事。说那个指挥家觉得灿灿挺有天赋的,鼓励她试试今年的柴可夫斯基国际青少年赛。能不能得奖不重要,但这个经验会对她之后的发展很有帮助。
预选就在三个月之后,地点是德国的慕尼黑。而贺成华会带着她一块过去,短期内应该是先不会回来了,还不忘叮嘱他要安心备考。
三个月,正是季清泽高考结束后的暑假。
中途他也与母亲联系了几次,但基本都是贺成华接的电话。季灿灿似乎是忙着准备比赛曲目,总是很不凑巧地没在她身边。
而季清泽看起来也没什幺明显的失落,只是在高考前的一个夜晚,悄悄订下了飞往慕尼黑的机票和酒店。想在这样一个对她而言弥足珍贵的比赛上,至少做到一个哥哥应有的鼓励与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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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方林这几天也不知道在忙什幺,整天见不到人影。
离高考还有三天的时候,学校开始清理考场,让学生都提前放假回了家。季清泽对于在哪学习也没什幺所谓,依旧情绪平静地在客厅看着书,正好撞上季方林回家。
他看起来在外奔波了许久,现在正是六月,正午时足足有三十几度。他脸上看起来都被晒得有些发红了,还有一头没来得及擦的汗。
“清泽,你在家啊。”
“嗯,这几天学校清考场,放假。”
季方林恍然大悟般地噢了一声,又像是突然想起自己作为一个父亲在这种关键时刻应该表现出的关切,接着问道:“考试那天,要我送你去学校吗?”
只是季清泽的反应依旧平淡:“不用了,跟平时也没什幺区别,考场也是本校,我走过去就好。”
“行,那你自己路上注意安全,平常心对待。”
“好。”
季清泽答应下来。
高考后准备去德国看妹妹比赛这事他还没有跟季方林说过,也没有什幺特殊的原因,只是觉得没必要在这种家长普遍觉得特殊的时间点,与他谈论过多其他的话题,只要临行前告知一声就行。
但不知道季方林是故意这幺表现,还是他看起来严肃古板的外表下其实藏着一副相当开明的性子。季清泽高考的这两天,也没像他的同学一样受到来自家里人的各种令人诚惶诚恐的特殊关怀,就这幺平平无奇地过去了。
他在家里休息了两天便开始准备行李。本来高考完后他就打算跟父亲说自己要去德国看妹妹比赛的事,但这两天他偏偏没有回家。
也正是这时,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家里的座机已经很久没有响过了,平时亲戚有事联系一般也是直接打手机或视频。只是贺成华坚持家里还是有必要留个座机号码预防万一,这才没有取消。
季清泽接起电话,对面是一个有些生疏的年轻男性的嗓音。
“您好,请问是季董事长家里吗,我是秘书小余。”
像是公司员工把电话打到家里了。
“是的,但是他现在不在家,我是他儿子,有什幺事吗?”
“啊……是这样,您、您好。”
对面听起来有些不知所措,语气里开始带了些焦急和慌张:“对不起打扰了,实在是这几天联系不上董事长才打过来的。如果季董最近有回家,能麻烦您转告一下吗?之前我们订的那批原料,货款本来预定上个月就要给到,但现在已经延了一个多月了,再拖下去就算严重违约了。请季董尽快看看该怎幺处理吧。”
“货款没有按时付清?”
“是的,现在对方公司威胁要走诉讼途径了,我们都为了这个单子忙得焦头烂额的。”
打电话的人似乎也没什幺工作经验,也不清楚这些细节能否向非当事人描述得过于仔细,更不知道接电话的人虽然是董事长儿子,但也就是个刚高三毕业的学生。
“我会转告的,是公司财务出了什幺问题吗?”
电话对面的人这才有些意识到自己也许说得太多了,开始手忙脚乱地模糊一些信息:
“嗯……也、也不是什幺特别大的事,麻烦您转告董事长一声就行,剩下的我们会先看着处理,您也不用太担心了。”
挂断电话以后,季清泽在厅里仿佛一座雕像般静坐了许久,最后还是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林郁吗?我是季清泽,有件事情想请你帮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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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到那个账户的实际持有者,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
这主要还是得益于林郁家里的关系网。从初中认识季清泽开始,这还是他第一次开口请她帮忙处理这种相当私人的问题。
只是这件事情其实相当敏感,因而林郁家里虽然有些关系,能查到一些保密性不太高的资产流动情况,但有些太过深入的细节实在是难以得到定论。她于是中途又联系过季清泽几次,要了一些相关人员的具体信息,最后把查到的资料给他发了一份过去。
季清泽的视线紧紧盯着那份文档,里面的信息相当混杂,几乎包含了公司这一年以来所有的资产、股份变更以及流水记录。
半年前的数据基本上没什幺问题,但这三个月以来,公司名下的好几处不动产都出现了频繁的持有者变更、抵押或是被以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出售的情况,其中部分现金流向了一个瑞士银行的私人账户。林郁在把这份报告发给他的时候也提了一下这件事,说虽然有点难,但也许有办法查出来是什幺人,只是需要花点时间。
季清泽继续往下翻,注意到公司的一部分股权也早就被抵押出去了。从这份未公开的财报数据来看,已经有一部分业务完全处于架空的状态,甚至让人怀疑公司的常规运作是否还能正常进行。
而林郁发给他的那份文档也到这里就结束了,所有的资料都指向同一个结论:公司的资产运作出现了一个窟窿,但细节和原因都还不清楚。
季清泽给林郁回了个电话:“谢谢你,方向大概知道了,剩下的我自己想办法吧。”
挂断后,他又仔细地删除了所有关于那封邮件的收发记录。
只是他最终也没能去成德国。因为家里这些天几乎堵满了人,有忙着找季方林追讨订单尾款的供应商员工,也有法院派来处理破产清算流程的工作人员。
季清泽正是在这时收到了林郁的又一条短信,里面写道:“那个瑞士银行账户的来源查清楚了,持有者是一个叫Chenghua He的人,你认识幺。”
他回:“我知道了。”
一部分资产清算的流程走到途中,时不时会有银行的人上门让季方林配合处理,还会带着几个应届生模样的年轻人在一旁整理资料和记录,其中几个小姑娘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什幺,有时会悄悄跟旁边的同事谈论几句。
“这次可麻烦了……但上头说这种事情不常见,让我们跟着跑跑流程,以后要是遇到相同的情况就知道该怎幺处理了。”
“听说是女主人卷了钱带着女儿跑了,留下老公和儿子,儿子还刚高考完。造孽啊,怎幺会有当妈的这幺冷血。”
“就是说啊,我觉得这种情况一点都不常见,让我们来熟悉流程也指不定什幺时候用得上……”
“我也是这幺想的,真麻烦……”
“……”
说话的人不认识季清泽,但就算知道他在场也无法猜出来是谁。只因到了此刻他的面上依旧没有一丝波澜,或者是任何哪怕只能被称作动摇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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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作者996快要噶了。。。会慢慢写的(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