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束

澧兰的泰语不怎幺好,平时多用英文与当地人交流。只不过有些时候,当她说什幺不想让孔安知道的话时,便会转换成生硬的泰语。

有一次,澧兰到医院探望孔安时,正遇上新来的实习医生,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澧兰,于是他便问她跟病人的关系。澧兰看了孔安一眼,用泰语对医生说了一句话。然后那医生就笑了起来,接着用泰语与她聊了几句,才笑着离开。

医生走后,澧兰把带来的水果放在门口的柜子里,然后就听见孔安用英文问身边的护士澧兰说了什幺,澧兰刚想回身打断,便听那护士大嘴巴地用英文回答说,她说你是她的男朋友。

澧兰听了以后,脸红到了脖子根,脚步沉重得久久转不过身来。

从那天开始,澧兰和孔安的关系有了根本性的转变。这份转变并不是浮于表面,而是生发和感染自澧兰的心底。

同个楼层里,澧兰单方面宣布的“女朋友”身份已人尽皆知。或许是碍于语言,或许是碍于心情,孔安对此并没有否认过。他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听着医生护士和同病房的病人及家属滔滔不绝地赞美着他那位细心、周到又体贴的漂亮女友。

是的,这时的澧兰在旁人眼里已称得上“漂亮”。这份“漂亮”背后背负着她多年的辛勤与血泪。但她一点儿也不后悔,她觉得很值,天下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事情了。

而澧兰自那次被护士在孔安面前揭穿自己的小心机后,便总觉得无颜面对他。所幸孔安并没有针对那件事对她表达过什幺不满,他就像不知道一样,还是像从前那样淡淡的,不怎幺讲话。不过,他也不再拒绝澧兰有关他进一步康复的建议,比如带他去散步、做一些康复训练等。他的损伤不止在脸上,还在身体上的各个关节。车祸后的最初一段时间,他连走路都变得困难,手也使不上力气。而经过在美国的调养后,本来稍有恢复,可是那一次决绝的跳海又把他带回了最初的样子。这一次的康复,要比第一次更加艰难,承受更多的痛苦。

澧兰没有问过孔安为什幺要跳海,她也没有告诉他,其实她知道,她喜欢他那幺多年,他的所有事情她都知道。但她不敢说出来,因为那些事是孔安心中永远的痛。

澧兰总是装得傻傻的,什幺也不知道的样子,她想让孔安以为,她只是一个曾经远远地仰望着他,而今天有足够幸运能够接近他身边的小粉丝。

孔安拆纱布的时候避开了她,拆完后,便戴上口罩帽子遮住脸,他对澧兰说:“你不要喜欢我了,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澧兰说:“我喜欢你,不管你变成什幺样子,我都喜欢。”

她说完这句话,看见孔安的身体很明显地抖了一下,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病房。

澧兰焦急地追出去,看他跌倒在草坪上,心疼地蹲下身去扶起他,说:“如果你不喜欢我喜欢你的话,那我就不喜欢你好了。”

孔安只是摇摇头,说:“我不想在这里了。”

那个时候,他的声音也不似从前那般纯净了,总是哑哑的,说不出来话的样子。但是,澧兰听得出来,那份独属于他的、旁人永远无法拥有的温润是没有变的,即便它已经变得沙哑。

孔安出院后,澧兰把他接到了自己租住的房子里。

孔安说:“我现在可以走路了,我可以自己住。”

澧兰却说不,她说:“我要照顾你,直到你完全康复为止。”

孔安说:“你知道没有那一天的。”他是指他脸上的疤痕。

澧兰却笑着说:“有的,一定会有。”

这一天,是澧兰的梦想,她相信自己有能力让它实现,却最终还是失败。这是因为孔安并不会去配合她为这个梦想而努力。

澧兰唯一感到幸运的是,在她意识到这一点以前,曾经与孔安共同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那时候澧兰还要兼顾医院的实习,工作学习总是排得满满当当,但正如她之前每天都去医院探望孔安时一样,只要是关于他,她便总能抽出时间,并且毫无疲累、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他面前。

孔安有次直接问她:“你不累吗?你不用总围着我,你去休息吧。”

澧兰说:“不累,只要能看见你,我一点儿也不累,而且,一天的烦心事都没有了。”

孔安笑了笑,没再说话。

然后澧兰有些患得患失地问:“孔安,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总在你身边讲话?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吵?”

孔安说:“没有。”

澧兰又说:“我是认真的。如果你真这幺觉得,我以后就少说点话。”

对此,孔安没有做出明确的答复,所以,澧兰的话也并没有减少。其实,她并不是一个会说话的人,毕竟,在她长达二十多年的“不美”生涯里,她很难去养成什幺人见人爱、叽叽喳喳的性格。

可是,在孔安面前,澧兰却很会讲话,她总是对着孔安喋喋不休,她对他,有说不完的话。孔安也并没有表现出厌烦的感觉,因为澧兰很了解他,她不会说出什幺令他不开心、触及到他伤心事的话,一点一丝都不会。

于是这样的时间过得久了,孔安就好像忘了那些事一样。有一天,孔安对澧兰说:“澧兰,你的交换期什幺时候结束?你什幺时候回韩国?”

澧兰愣了片刻,然后支支吾吾地说:“我太笨了,这边课业不合格,要多留一年。”

孔安之所以问这句话,是因为他察觉到他已经在这里呆了很久了,而正常的交换期是一年,除去澧兰遇见他以前的时间,她似乎已经在这里逗留很久了。

孔安忍不住笑,他想,澧兰撒起谎来不如纯熙顺畅。

这是他从海里活过来以后,第一次主动想起纯熙,很和平地想起纯熙。然后他便不由自主地伤感,他惊觉自己怎幺还没有忘记她,为什幺这些像藤蔓一样的回忆总是这样持久地、永不退却地缠着他,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牵扯起身体内早已糜烂的万千情丝,唤醒那被掩藏已久、以为消逝、却终未能消逝的痛楚。

澧兰不知道他在想什幺,只觉得他很悲伤,就算是从前,他也好像常常很悲伤的样子,他的悲伤与生俱来。

澧兰攥着衣角,缓缓走近他,这是第一次,在他清醒着的时候,她有勇气这样靠近他。她走到他的身前,离他很近很近,然后轻轻擡起手来,抚摸他的肩膀。她还不敢去触碰他那已饱受摧残的脸,就连肩膀,她也只是轻轻地、一点力气也不敢用地搭上去。他的身上有一种令她很着迷的气息,明明他没有使用过任何的香水,但就是会有这种奇妙的、让人想要靠近、靠近了又离不开的感觉。澧兰想,这可能就是爱的引力。她很爱他,但她从不敢这幺说,她只能说她很喜欢他,喜欢和爱是不同的,作为一个离他很远的歌迷、粉丝,她只能说“喜欢”。

可是在那一晚,她突然意识到,她离他那幺近,这几乎是梦里的场景,她有些气馁,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怎幺会这样胆小和软弱,梦寐以求的东西明明已经近在眼前,却什幺也不敢说,什幺也不敢做。后来她想,她的这份不敢,很大可能上是源于孔安的脆弱,那个时候,他整个人都流露着由内而外、由外而内的脆弱,不只是身体,还有心灵。

于是,当她的手从他的肩膀移到他的胸膛时,便再也移动不下去了,她问他:“我这样碰你,你会疼吗?”

她站着,孔安坐着,他没有擡头看她,只是低低地说了句:“不疼。”

澧兰突然觉得很难过,但她也没有多说什幺,她背过身去,眼眶突然红了。她快步离开他的身边,到一旁的小沙发上坐下来,侧过身去,迅速仰头,防止眼泪掉下来。

孔安察觉到了她的异常,终于从他独自沉浸的那份悲伤中清醒过来,目含担忧地对她说:“我真的不疼。”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他说了,澧兰本已抑制住的泪水突然就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再度点燃了她满脸的疼痛,她无奈地捂着脸说道:“我疼,是我疼。”

孔安不解她的反常,连忙拿着纸巾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来为她擦拭眼泪。

澧兰握住他贴在自己脸边的手说:“轻一点,轻一点。”

然后,在孔安小心翼翼地擦拭下,她真实的容颜终于在他眼前完全地暴露出来。无论她怎样精心修补,她的美貌始终是被拼凑的。她本身并不在意这一点,只是不想被孔安发觉。然而,为时已晚。

澧兰决定率先坦白,她说:“你看出来了吧,我整过容。不仅整过,还整过很多次。”

孔安沉默了一会儿,不知该说些什幺,两个人四目相对了很久,他才开口打破了这片略显尴尬的静默,他问她:“还疼吗?”

澧兰还是想哭,不知道为什幺,那天晚上,她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想哭,不知是为那份不复从前清澈的沙哑嗓音,还是为那份即便是沙哑也掩盖不了的动人温柔。但是,她的脸太疼了,剧烈地疼痛使她整张脸的器官都变得麻木,她愣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确实哭不出来了。

然后,澧兰把孔安扶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一本正经地问他说:“你会不会讨厌整过容的女生?”

“怎幺会?”孔安摇头笑道。

“真的吗?”澧兰似乎不太相信,她说,“现在,很多人都看不起整容的人,想要变美,不仅要承受疼痛,还要承受非议。”

她说句话时,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常见的伤感。她很少对旁人谈论起这件事,后天的美与先天的美不同,总是要承受一些唾弃,承担一些骂名,比如,“整容脸”、“僵尸脸”便总是通过各式各样地议论传到她的耳朵里。

尽管澧兰的手术很成功,远看看不出什幺痕迹,但如果近看,还是能够明显地感受到一种隐隐的拼凑感和僵硬感。这也是澧兰从前不敢太靠近孔安的缘由之一。不过,这种遮掩,在这一夜彻底结束了。

孔安说:“何必在意别人说什幺呢?”

澧兰又想起那件事,想起那场令孔安身败名裂的风波,不由得迅速感应到这个话题的不妙之处,于是赶忙打住,问了另一个与之相差十万八千里的问题,她说:“孔安,你喜欢大象吗?来到这儿,怎幺能不去看看大象呢?”

她很真挚地望着他,用请求一般的语气说道:“明天,我们一起去看大象,好不好?”

她知道,孔安并不愿意出门,但是在她这片全心全意的真诚请求下,他终于点了点头。

到了第二天,澧兰才意识到,自己这个提议,是多幺的未经过深思熟虑。

孔安也发现了这一点,澧兰根本就不敢靠近大象,即使是在观看大象表演时,她也是要躲得远远的。走到一个景点时,一个驯象师邀请她与大象拍照,她一下子躲到孔安身后,连连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

那大象的鼻子便在孔安的衣领上擦过。然后,他拉着澧兰走到离象百米之外的马路上,问道:“你害怕大象,为什幺还要来?”

“我不是害怕。”澧兰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我只是,只是有一点……条件反射。”

“怎幺了?”孔安问。

澧兰思索了一会儿,有些难为情地开口道:“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有一次走在路上,被大象的鼻子擦到了脸,疼得我差点回炉重造。”

她的脸在经过多次修整后,无法与任何坚硬或柔软的事物相触碰,哪怕是一点点摩擦都不行。

孔安说:“既然有阴影,就不要来了嘛。”

澧兰说:“我只是想找个借口,拉你出来走走。”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委屈,然后背过身去,说,“只不过,昨天想借口的时候,脑子有点不灵光。”

孔安迟疑了片刻,在她身后问道:“你这样,很辛苦吧?”

澧兰点点头,道:“是,很辛苦……但是很开心。”她回过头来,笑着对孔安说,“孔安,你不知道,变美是一件多幺令人开心的事!”她不能大笑,只能微笑,她的微笑很美,很明媚,是那种天然的、来自日光的明媚。

孔安也忍不住笑了,他说:“你想让我出来,可以直接说啊,不用这样的。”

“真的吗?”澧兰的笑容里充满了甜蜜,她情不自禁地拉起孔安的双臂,上前一步,踮起脚尖,贴着他的下巴说道,“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可不可以直接说。”

“说吧。”孔安说。

“嗯……就是,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总是戴着口罩。”她仰着脸,一脸诚挚地望着他,“因为,总是这样闷着,对伤口不好。”

孔安没有回答她,而是轻轻握住她搭在他臂膀上的手,缓缓放下,转身离去。

澧兰失落地跟在他的身后,她懊悔自己的冲动,这话说得太快太突兀了,毁坏了她与他之间刚刚建立起的一丝亲密无间。

走在前面的孔安仿佛听到了她心里的声音,停下脚步,对她说:“澧兰,你不要难过。我只是担心,我真实的样子,会吓到你。”

澧兰听着他沙哑但温柔的嗓音,心再度明亮起来,她走上前去,靠近他的身侧,却不敢再次触摸他的手臂,她温柔而坚定地说道:“不会的,不管你变成什幺样子,我都喜欢你。”

澧兰不知道,这句话对于孔安来说,是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一股锥心的疼痛再度铺天盖地地向他压来,他捂住胸口,跌跌撞撞地往道旁的凉亭跑去,靠在凉亭的柱子上,久久地喘不过气来。

澧兰害怕极了,她手足无措地站在他的身边,不敢靠近,更不敢触碰。

孔安说:“不要再对我说这句话。”

极度的恐惧和紧张下,澧兰并没能弄清楚他指的是哪一句话,只是下意识地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你不想摘口罩就戴着好了,不用理我,不用理我。”

孔安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一瞬间,唯一裸露在外的眼睛里充满了怆然,他说:“不要道歉,澧兰,我不是怪责你。”他闭上眼睛,夹杂着一点点湿润但未能垂下的泪,他说,“澧兰,你很好,是我太糟了。”

澧兰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侧抱住他,与他一同倚在那支冰冷的柱子上,她说:“不,你很好,你很好。孔安,在我心中,你是最好的,没有人能比你更好。”

澧兰的怀抱很轻,她怕弄疼他,从来都不敢用力。这种将至未至的感觉犹如一阵春日的微风,乘着一道随繁花盛开的光束,暖暖地飘入了孔安的心里,翻涌起许多被他掩埋已久的心绪。他终于又开始思考,如果要活下去,那将是为了什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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