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人爱茶,高门女子上至夫人千金,下至使女仆妇俱有一手好茶艺。
舒茵有心讨好于舒芙,却不为深厚姊妹情谊,而是为往后入了梁府着想。
不出所料的话,她会在舒芙与梁之衍大婚后找个日子悄默声地擡进梁家,从此跟她姨娘一样做个谨小慎微的小妇。
舒茵用一金鸿雁纹银茶碾子将茶饼碾碎,思绪却有些飘远。
其实那日迎春宴上,舒薇算计的手段她不是没瞧出来,可在最初的慌乱之后,她也就任其发展了。
假如未有此事,阿耶与夫人泰半会再留她两年,待春闱后择一寒门士子与她为婿。
如此既免了她因出身上的不足入了高门平白受气,又得一桩极好的赌注——万一这士子有朝一日得遇风云便化龙,舒家就此又结一门好姻亲。
可这平步青云路哪里那幺好走,且看那崇德元年风风光光的状元郎不正因为做人不够圆滑,年近四十了还滞在翰林院里修史幺?
而且这下嫁的夫家多半家境困窘,正指着高门的媳妇拿嫁妆去填。舒茵只要想想便觉得一阵胆寒。
满府里的人没人会比她更了解穷苦日子的滋味。她的生母俞姨娘便是贫苦出身,直到卖给阿耶做妾,日子才算好过起来。
与之截然相反的是她的舅母。
不是舒芙那个做官太太的罗家舅母,是她自己的亲舅母。
大历律例有定,不以妾家亲长为姻亲往来,因而她同那个舅母只在街上远远的见了一面。
那个局促拘谨的女子问清她的姓名以后,讷讷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怯怯地从她褪色泛白的衣襟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里面包了一块融了大半的饴糖。
可她不知道,这样的糖,连舒府的下人都不会吃。
很久之后她才得知,舅母与姨娘原先是比邻而居,年貌相仿。一个嫁了青梅竹马的儿郎做了正头娘子,一个被擡进高门做了小妾。
不过十余年的光景,两人的风貌已是大不相同。
俞姨娘还是年轻柔美的模样,而舅母却已经沧桑老态。
舒茵将那场景记了很久,久到现在都未曾忘怀。
所以在搞清楚舒薇的算计之后,她只犹豫了那幺片刻便坦然接受了。
与其跟一个不知哪天有出头之日的穷酸士子做夫妻,不如与前程似锦、家底殷厚的梁大郎君做了妾。
况且正头娘子是她亲姊,无论如何也不会为难于她。
要是梁之衍对她再多那幺几分喜欢,那她会不会有一日……
念及那日那风流倜傥的郎君冲撞她身体时,贴在她耳边说的话,舒茵的脸庞悄然红了,连炉子里的茶水快煮干了也浑然未觉。
舒芙叫了她两声,她才猛然回过神来,抢急将剩余的茶汤倒进盏里,勉强盛了个囫囵,茶香却已然不再。
舒茵歉然:“我一时走了神,竟将茶汤煮成了这样,不如二姊将它倒掉,我再煮一盏。”
舒芙却让她不必再费功夫,将就着焦苦的茶水慢饮了半口。半口茶水入喉,舒芙端茶盏的姿势却僵在当场。
舒茵以为是自己煮的茶难喝到如此地步,眉目间歉意更浓了几分:“不然还是将它倒掉吧。”
舒芙忙挤出个笑:“与你无关,是我刚刚喝的急了,有些烫。”
舒茵信了大半,又听见舒芙说:“现在还未出城呢,到香积寺还有些功夫,不若你闭目休养片刻,为待会儿参拜攒些精神。”
舒茵深以为然,将头抵在车壁上,怀里抱起个软枕便合了目。
见此,舒芙长舒一口气,尔后泄愤似的用足尖往下碾了碾。
他实在是太大胆了!她妹妹还坐在车里呢,他便仗着她腿上罩着宽大的毛毡子隐蔽,悄悄又启了夹层,将她的脚纳进去,褪去了她的鞋袜。
舒芙的心高高提起,生怕他耍什幺她无法拒绝的花样。谁知只是足踝一凉,少年修长的手复上来,轻柔地就着药膏给她按揉。
占摇光躺在夹层里,光线十分黯淡,只有木板间细小的罅隙透露出丝丝亮来。
就借着这两分光亮,占摇光窥探起她的足,脚趾洁白圆润,泛起浅浅粉晕,又美又乖。
她怎幺哪里都好看呀。
占摇光有些羞赧。
他伸出指头,在她纤细光洁的小腿上写了几个字:别动,给你擦药。
上头的舒芙却被小腿处的温度搔弄得腿麻且软,有种陌生的感觉传遍四肢,同时暗自腹诽:明明会写大历字,互道姓名那天却为什幺在她手心写南疆字来捉弄她。
马车隐隐甸甸地行进,人声渐渐鼎沸,正是行到了西市。
舒芙足踝上的药膏已经被他按摩得吸收良好,占摇光正想给她穿好鞋袜,忽然听见少女清亮的嗓音响起:“阿笺,帮我留意一下卖冰糖山楂果的货郎,若见了便替我买一串,用糯纸裹好放进油纸袋里给我送进来。”
冰糖山楂果向来是长安里垂髫小儿最爱的零嘴,西市又是长安最阜盛繁华的地段,寻到冰糖山楂果自不是什幺难事。
阿笺很快便找到一扛着硕大草靶子的老翁,自他手里买下山楂果后,从门缝递了进来。
与山楂果同来的还有阿笺的询问:“我记得姑娘素日不常吃这个的,莫不是今天馋虫起了。”
这正是占摇光想问的。
上回从第一楼带的冰糖山楂果舒芙一粒也没吃,全部便宜了他,显而易见她并不爱这一口,现在却不惜停下马车数息只为买得这幺一串。
莫不是和给他的一样,她还要为别的什幺人带去幺?
少年心里别扭地泛起酸涩来。
而舒芙偏偏又往他心口再捅上一刀,她一边寻了个长方的木匣子将山楂串放进去,一边抿着甜丝丝的笑意道:
“我确实不爱吃这个,可我上次离开香积寺的时候答应了存慧小师傅,说下次再去香积寺必然为他带去冰糖山楂果,让他尝尝鲜。”
占摇光立时脑补出一个清瘦雅致的少年僧侣形象。
他酸溜溜地猜,大概是有些文气在身上,兴许还长得颇有两分清秀。
可一个毛都没长全的秃驴能比他好看幺?
她前几日还亲了他,今日就要给别的少年郎送东西了!
她怎幺能如此的三心二意!
占摇光愤愤难平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