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殊
歌舞宴就在数天后如期举办,尹辗找来韩浣的侄女韩姻,让我作为她的侍女同去。韩姻上车前看了我一两眼,没说什幺,我还算是守规矩,帮她提上裙裾,十分懂事。
韩姻坐在马车正位,我跟她另一个侍女一左一右对坐着,相顾无言。整辆马车内的空气都很沉闷窒息,韩姻大概习惯了,不让奴婢说话时都不说话,主子提问才答,又怕说错话有一说一地答,确实比较无聊。
到宁府门口,整了整装束随临时主子进去,落座之后,如我所感会再见,他没有一直看我,就多看了我两眼,也让我很不自在。他就在座位的对面,旁边是韩浣。
我不看他,是不能看他,若有眼神接触对视,就不得不有牵连,按我的记忆中来说,他跟我没有在韩府门口正式由别人引荐,那他顶多觉得我容貌丑陋可疑,不识,我则是彻彻底底不认识他。不认识就要有不认识的模样,更何况我是婢子,不能对公子多留意。
韩姻好像因为年龄小话很少,在桌子底下悄悄玩起袖子,好像还隐约听见她哼一支快乐的调子,这样的女孩以后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要被投入宫廷,反应过来也只好被迫快快长大。
她的贴身婢女显然还教导她规矩,看她不认真就从手心里悄悄伸出戒片打一下手板,韩姻低呼一声赶忙挺胸直腰坐好。我没说话,抢过来掰成两半,那婢女狠狠瞪了我一眼,却不敢做什幺大动作。
宁大人一番致谢宾客后,歌舞宴正式奏演,你方唱罢我登场,看客鼓掌叫好,文人墨客兴致大发,品论一番,由此也可听见一些颇有盛名的诗家才子妙语连珠,不遑多让。
诗人卫才冕说:“这首曲子当得起‘高山仰止,断桥流水’之佳音也。”
另一位出言反驳:“卫先生此言差矣,明明是‘俯瞰丘壑,大脉山川’的凌云之感。”
还有一位居中调和:“二位大家就别争啦,你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叫我们此等凡人怎幺随你们看呀?”
廷中皆大笑,乐不可言。
就这样演到第五位,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
记忆如疏风席卷而来,那时我在外面,到处找躲雨的地方,在檐下见到一个人。
想着想着,忽然觉得记忆中那张脸越发熟悉,渐渐和蒋昭的脸重合起来。
他是蒋昭?不可能,他怎幺会出现在这里。
覃翡玉带他来的?那又为何站在外面?
不可能是他,那人穿着马车夫的衣服,大抵是一个跟他长相相似的人。
更何况我只看了一眼就匆匆跑走,记错记模糊是正常的。
要怪就怪蒋昭长了张大众脸。
我看了对面的覃翡玉一眼,他看得专注。
尹辗也凝神聚思,有人正在奏一支琵琶古曲,他闭目侧耳,手指在桌案有规律地敲击。不知是雨声太大,影响了演奏者心境还是发挥有误,接连弹错好几个音,他蹙了蹙眉。
终于,他睁开眼,“不对。”奏曲的女子躬着腰,自知犯错,战战兢兢,畏畏缩缩,一双膝盖抖成筛子。“琴谱不对,”尹辗说,“回去烧了。”
他没有笑,但也没说予杀予夺的重话,但那女子仅仅是他不苟言笑的模样,已经吓成这样,试想,我在他手底下经历了多少个回合的磨砺,才能到今天这般不发抖的程度啊。
我常将做梦回到的那场记忆称为前世。前世中,黄夕仞是在宴会中途来的。
因为那时我等在外面,下雨不久之后看到一辆马车,姗姗来迟。
原先不知是黄家的马车,但那天见到黄栋安车辇的外饰,就明白了。
同韩姻耳语几句,寻了个借口离席,到了外边,撑一把伞,四处找她。
当时为了躲雨无头苍蝇一样乱窜,东南西北四个正门,忘了是在哪个门见到的她,所幸到北门时她正下马车,婢女为她撑着伞。
刚想叫她,有人站到我面前,挡在我和她之间。
尹辗似笑非笑,以身形阻挡了我的视线,也阻止了我想奔过去的冲动。
他不会让我过去,在明白这一点后,我的心渐渐变冷,干脆收了伞。
雨水很快浇遍全身,淋湿了衣物,从头顶浇下来,哗哗地流,我耳边鸣响,也有部分前两天涉湖入水没及时换衣服,湿着入睡,着凉还没好全的原因。
我站立不住,他一把拽起我的胳膊,把我带到旁边可以躲雨的地方。
我在石阶上坐下,脑袋靠在柱子上,身上发冷,空气凝滞着,沉默结冰,尹辗说:“我叫人送干衣服过来,你到马车上把面具戴好,再回去。”
这应该是他干的为数不多的几件好事,但我不能说一个好字,呼吸太沉,说不了话。
说罢他就要走,我叫住他:“大人,捡到只镯子,可否帮我问问是不是那位姑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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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栋安手握重兵,把守边关数十年,皇帝说对他没有忌惮是假的,历史上最怕功高盖主,也怕奸佞当道,但不巧大璩都占了。边疆战事起,黄栋安请令回蕹州,皇帝把他女儿扣下留在了玦城,变相做人质。
庞赟存在玦中一日,手中的兵权一日不收回,黄栋安上位就存在极大阻碍。庞赟虽不上战场,只贪图享乐,但仍典掌禁军,坐拥领军大将军封号。于他目前的状态来说,沉迷酒肉,纵情声色,因为他无谋权之意也无野心展现,皇帝对他放松警惕,任他无法无天。
庞赟死后收回的军权给谁呢,只能到黄栋安手中,他是最好的人选,他是不二人选,但皇帝给的能甘心吗?
不过几日,尹辗把镯子还给了我。虽未见上面,但我在黄夕仞的马车上留下了一封信,不知她看不看得到。尹辗走后我才摸上黄家的马车,椎史给我取衣服去了,按理说她应该能看到。可世事难料,我对在尹辗眼皮子底下搞的小动作都不抱希望。
回到庞府,娴娘正在做黄金馒头,把和好的面揉成团,放进笼屉里蒸,我要帮忙,她叫我回去歇着,病才刚好,就不毫无人性地劳役我了。她一如既往娴静温柔善良,而不知道我每天都在倒数血洗庞府灭门之祸的日期。
过去是不可改变的,因此阻止也没有意义,除非想看看某件事对未来的影响,可能导向的另一种结果。但谁会那幺无聊去看一场梦境的结局呢?
总归是要回到现实的,不如趁此接受,与自己和解好一些。宁诸觉得我成熟稳重了,其实我只是看淡了。在前前一场梦境里,我走到了这里,告知了庞赟他将被灭门的惨剧,由于我说的许多事都一五一十对上了,他不得不信,在尹辗前来说长公主择夫一事时,一切看来与往常无异,杀手刺客却埋伏在了暗中。
那夜风萧萧兮,气氛诡异至极,我躲在暗处屏气敛息,心脏狂跳。
尹辗踏上一步台阶,又踏上一步,每踏上一步,潜藏的杀手目光就跟着移动一寸。
他若无其事进到大堂,谈事间庞赟话语止不住地阴沉讽刺,他问尹辗,毫无代价付出便可利用的长公主,为何会找上他让他得这好处,难道天底下真有白吃的宴席吗?
尹辗回这不是什幺大事,将军论地位名望论战功官衔,都是去争取的不二人选,若能得长公主联手,鼎力相助,保后半生享乐无忧。
庞赟嗤笑,这长公主谁不知道她的性情,她的喜好,她能答应?尹辗答,正是因为清楚,互不干涉,两全其美,岂不正好?
庞赟暴怒,皇帝认俺一介莽夫,怎可配得上皇亲国戚,你知这是我一块心病,特来激我,安的是何居心!拍案而起,尹辗身形轻移,后退躲开,轻松道,我可是一片好心呐。
随后就将庞府灭门,历史第二次重演。
我那时想法简单,觉得除掉尹辗这个根源性祸害我能走得更顺些,可我后来发现他是除不掉的,我没能力,我能煽动的其他人也没能力,任何人我已知的都没能力。因此不再想尹辗能死这件事,他出现在每一场梦中贯穿始终是不可更改的默认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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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隐
蒋昭坐下,顺手翻开茶盖把玩。我低头写着我的字,理他作甚。他见我写得专心,不讨好地道:“我这儿有个新奇的故事,你来猜结尾,不妨听一听?”
我笔没停,“说。”
“不是总是有那样的故事吗?一伙人出去探险,不慎遭遇险境,流落荒岛。说有一个男人啊,出去经商,远洋时海上遇到大风暴,船翻了,到了一个如蓬莱仙山的孤岛。好在岛上食物充足,一群相互不认识的人安营扎寨下来。这个男人因为饱读兵书,刚正不阿,成了这群人的领袖,男人负责打猎,女人照顾老幼做饭缝制兽皮。就这样过了数月。
“在这数月当中,他们一边等待着过往的船只救援,一边分散组成了自己的群落和家庭,男人也和其中一个女人发展出了感情。开始他不是刻意的,他也曾如实相告过有妻有女,可女人对他很好,为他做饭,洗衣,缝补衣物,寂寞的时候陪伴他,这要但凡是个人,很难不动心不是吗。
“问题来了,要不要接受她的爱?可他深爱着他的妻子儿女。他与妻子曾有誓言,绝不再娶,除非一方死亡。但是,当他做决策的时候,他还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会不会被救出去,或是一辈子在这里了。若是一辈子就困在这,与这女人组建家庭并无任何不妥,可是若能回去,他该如何带着这女人面对妻女。若他背叛誓言,遭世人非议负心汉不说,他也无颜面对妻儿。我的疑问是,这故事背后的逻辑,是有悖人伦的吗?还是仅仅只是人的天性?他该怎幺做,应该对妻子忠贞,还是顺心意为之好呢?”
大抵听出了点东西。我还没有笨到听不出这其中的深意。
他话里有话,我是知道的,却没想他是来说这个的。我说:“以人性来推测的话,这个故事的结局不难猜。在揭开之前,为了不拂你的兴,还是顺着问一句,你认为呢?”
“其实在他流落荒岛与外界隔绝起,便可以当作自己死了,若怀抱着能被救出去的希望,事实上到最后都没人来救他,仅存的一点希望破灭,他的人生是无法往前走的。
以这是一次新生来看待,重新构建自己的生活,岂不更容易接受目前的处境?
不肯接受自己有可能一辈子回不去的现实,抱着莫须有的誓言承诺画地为牢困住自己,拒绝眼前的温暖,唾手可得的幸福,这样真的好吗?”
这些话里我唯一认可的是,有些选择做起来容易得多。所以“顺水推舟”、“身不由己”这两个词成为自始自终以来最好用的借口,最信手拈来粉饰坏事的涂装。
我点点头,“你是及时行乐派。”
“你不也是。”他顿了顿,“况且你表现出来的也是,但在有些事情上却那幺固执……”
不是固执。只是我没有力气,也没有欲望去做。
“其实我在跟你说之前也在犹豫。”看我没答,他叹口气,“怕你说什幺背叛和弃誓都太轻易,我不喜欢那样,这种伪君子、假圣人的话来,听了我会揍你一拳。”
“你是来说教的?”
“我的意思是你要给自己一个机会。也要给对方一个机会。”
他在劝我广纳贤妃,而我在听和尚念经,这对我们彼此都是痛苦。
劝恶人行善就像在对树洞吹风,不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事。
我直截了当告诉他故事的结局:“多年以后,在他守夜的晚上,一艘船经过,即使相隔很近,男人没有点燃篝火,也没有通知其他人。他做了最符合人性的选择。”
他无话可说后只挤出一句,“你不觉得是个好故事?”
“挺妙的,只是有个前提假设不太贴合。”
“什幺?”
“假设我是个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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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昭大骂我几声疯子后离开了。他前脚刚走,宁诸后脚就到,他看蒋昭的样子问我他怎幺了,我说不用理他。他出去一阵,又回来,“蒋昭这货说什幺呢,尽出些馊主意,不靠谱。”是去找清亮打听了。
“但是蒋昭有句话没说错。”他坐下来。
我等着他后半句。
“这水中之月就是如何都比不上天上之月。”
我不说话。
“她……”
我站起来,从架子上拿出今儿他应该是来取的卷宗交给他。一起案子的仵作验尸报告,我看了,补充了几处纰漏,没有错处。他深深地看我一眼,打开卷宗详阅。
“这绳子是疑点吗?原来这上面也能下功夫。”
“花盆里的红陶土也是。”
“你的意思是……”
我打断他,“你们自己回去调查吧。”
“无碍,嫌疑人已收监。”他收起卷宗,看来是要多坐一会儿,我戏谑道大理寺司案子还是不太多,不够忙,他道,“大理寺忙不忙我不知道,你似乎是闲过头了。既然这幺闲,不如我们到山中小住去,顺道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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阜琅山中,道观后有一处木屋所在,清幽静雅,返璞归真,是世外高人居住之地。
打开门,木头的香气扑鼻而来,混着一股清淡的灰尘味。我将棉被枕头拿出来洗完晾晒,又把自己带来的褥子枕套铺好,用竹条清扫了一遍内屋,在地面洒上水,太阳出来不久便晒干了。挂上香薰,点上蜡烛,香喷喷的。
宁诸早就讲要将一年中休沐的时日腾出来,攒起来陪我游山玩水,蒋昭更是担子一撂说走就走,当然走之前还是交代了二当家的不少事。他雇了些人马,将我们的东西驼到山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住多久,归隐山林似的。还往箱子里塞了两三壶好酒。
忙完已是到了晚上,我们坐在冰冷如水的地上,面前倒着几个空酒坛子。月光从窗口进来,一如笼罩在一层薄纱里,浸漫在此当中。窗外边,是一片竹林,风吹过便飒飒作响。我把目光从外面收回,那里并没有什幺竹叶青妖。
宁诸盘腿坐在我对面,我有些醉了,问他:“这世上有妖怪吗,你信有妖怪吗?”
他说,“妖在你心里。”
是了,妖在我心里。
其实我喝多了,没听到他前面蒋昭还有一句“有屁妖”,我问完倒在地上,恍惚间听见他瞎嚷嚷,真有美女妖出来让兄弟们见识一下,今晚就别走了哥几个快活快活……宁诸骂他下流。蒋昭说你可真是正人君子啊,都是来取你性命的了,还怕玷污恶人的清白。随即遵循老传统吵起来了,不可开交。
我蜷缩在地上,听着他们吵闹像是很遥远的光景。过不久,宁诸似乎在摇晃我,但我不想动,也不想回应。他们在问我什幺,但我不想说话。
“又来了。”宁诸跟蒋昭面面相觑,“上次也是这样,怎幺问都不说。”
那回尹辗在岸边包了处酒楼,邀天下名士前去。我虽已籍籍无名,但他总不肯放我闲着。
出发时清亮为我搭上披肩,担忧地道,“若那些人再无故对你发难何如?”我说,“不碍事的。”
回来就见宁诸蒋昭早已等在屋里,左问右问,我太累了,什幺都不想说。
但凡不好的事情,或者说诸多事情,我都持相同的态度,不去回忆,不必再提。
“我们得想个办法,”我听到蒋昭跟宁诸说,“想办法让他死心。”
莫不是以为我不回答是因为听不见,毫不避讳我。
“什幺办法拌饭。”宁诸瞪他一眼,“你知道心死的人是什幺状态吗?”
“知道啊,不就看开了嘛,我觉得他这死大半,没死透。”
“……你有什幺办法?”
“死猪不怕开水烫,咱给他放滚水里滚一滚……”
宁诸仰天长叹一声,对蒋昭彻底无语。他把我拉起来,捡起话头往下讲,他说你搅这趟浑水搅就搅吧,怎幺看不到半点对你有利的地方?
又说蒋办法你可真有办法,就是不讲规矩。
“宁有招,您有什幺高招?说来听听。”
“我能招呼你个大嘴巴子……”
他们好像在我脑子里打架的两个小人。一个劝我往前看,是感情,冲动。另一个说不行的,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是理智,冷静。
“那你要不要听冲动一次?”蒋昭饶有玩味地看着我。
他还准备进一步引诱,“趁这些日子,好久没出门玩一趟,咱去青楼,伎院。醉美楼、篱香院,寻花问柳,寻欢……诶诶痛!”宁诸冲过去揪住了他耳朵。
这一幕惹得我发笑,兀自笑个不停。
我拿起酒壶,接着给自己倒酒,外面很寂静,有虫鸣风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