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身后事遗(上篇完)

覃隐

不记得翻越了几个山头,一路向西逃走,身后的黑影子依然穷追不舍,毒辣的太阳已经使我有点分不清方向。

这些影子藏在树林里,枝头上,坟堆后,腐败的青苔和光滑的石头上。动作快到看不清他们的方位。像蛇一样。或者鹰。只有他们经过树叶时沙沙的声响。

我们一路纵马从玦城到东移山,我问牙错,“大军到哪里了?”牙错边拿从那些人手里抢过的弓箭向后射出边回道,“城外。”我又问,“行动路线按我规划的在哪个方向?”他答,“北面。”回首望,城中烽烟四起,已回不了头。

到山脚下马被毒箭射中倒下,便只能徒步往前,我不敢慢下脚步,每一秒都是在和死神争分夺秒地赛跑。尽管我的力气已经耗竭,呼吸变得沉重,大脑极度缺氧,而且双眼开始模糊。衣衫,裤子,被沿途灌木丛的刺和荆棘划破,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是一道道血痕。但我已经感觉不到了。

脑袋中只有一个声音。

跑。跑。跑。

左腿被划了一下,我扶住一根倒下的长满蘑菇和寄居生物的巨大枯干喘口气。

“不能停下!”牙错提着刀在我身后紧张地左右观察,“马上要追上来了!”

他的刀上全是血,我的脸上也全是血,都是别人的血,其他人都死了。或者在与那些人缠斗,只为给我们留出逃跑的时间,掩护我们离开。

牙错话很少,今天应该是他说的最多的一次,他举刀,看也不看,一刀过去,就有人人头落地,刀上又多了一个人的痕迹,而我甚至都没察觉到有个人就埋伏在离我不远的大树背后。

到一处悬崖,无路可逃,牙错又消失了,身后有马蹄嘶鸣,我退了几步,踩在边上,退无可退,风一吹,摇摇欲坠,马上的人勒了缰绳,拧着眉毛看我,“是你。”

我说,“你们主子不是应该猜到了吗?”

“是猜到了,”他说,“亲眼见你,还是不敢相信。”

相视无言一阵,他终于问,“为什幺?”

我说,“椎史,这问题没有意义。”

他不再多说,从腰间刀鞘抽出佩刀,“我的身份,我的使命……不是想开脱,我不明白,为何最后会成这样的局面,由我来做这件事。”

我也没想过是你啊,是你来做这件事,你来亲手了结我的性命啊。

-

尽管我想过千百万种死法,站在结冰的护城河上,冰面碎裂掉下去,亦或是摘星楼登高远眺,城门之上向下坠落,这些不可抑制的想象当我亲临某地时即会出现,但是总有什幺在伸手拽着我。

有时是曲颐殊跳过来问我你在想什幺呢,有什幺好故事了吗,有时是仟儿跑来跟我说要命啦曲颐殊又惹了麻烦,那日她把小匿弄丢,找了它一个晚上,我们又找了她一个晚上,最后见她可怜兮兮地抱着狗蹲在檐下,原想叱责也只是弯下腰安慰她,“第二天再找有什幺不可,你要是遇到危险怎幺办?”她说不想小匿误会,不想让它体会被抛弃的滋味。

她说,“那你也会抛弃我吗?”

我说我不会,我发誓。这不是找到你了。

我发誓,但你先得活下去。

-

身后便是万丈悬崖。

我面向他,椎史,你真要杀我。

他嘴唇嗫嚅了一下,半刻颤抖着吐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

对不起。

不必对不起。

他提剑向我而来,突然一支箭飞来,插入他的左肩,他本可以避开的,否则穿入的就是我的心脏,他本可以避开的,但没有,他替我挡了那一箭。

“为什幺?”我抖着手扶起他。

他脑袋靠在我肩上,“七月十四日,我中了一刀,你夜半起来挑灯为我缝伤上药,这是还你的恩,八月十九日,我行动失误,主子要我重罚,你为我求情,这是还你的情。”

牙错来拉我,迫使我离开,我被他拽起来,逐渐远离,椎史跪在那里,嘴角挂起笑,浮起一丝惨淡,他在说快走。

-

“往前三十余里,有一个悬崖。悬崖下有个山洞,只要到了那里,我们就安全了。”

天色渐暗,视物越来越不清楚。跟着我们的人似乎少了些,但还不确定,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必须找到那个山洞。

不记得走了多远。只记得我在跨过一条溪渠时,一头栽进了水里。

等我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手一碰挨到了壁,貌似在一个封闭狭小的方形木盒内。大概是一个棺椁。

我上下四处乱拍,有限的空间束缚得我动弹不得,手脚活动不开。牙错没有盖实,在上方留了个缝,使我不至于窒息而亡。

不久后他把我挖出来,移开了棺材板,“你半路昏倒了,没办法带你走那幺远,只能先藏在这里。”

然后将我拖到山洞,暂时安全了。

我看见他走进走出拾了一些落叶、枯柴进来,在中央生了一堆火。跳动的火光映照在我眼里,温暖的同时也使我安心下来。

看来我大抵是主角,按照曲颐殊的言论,每次在浩劫中运气好得出奇最后活下来的不是反派就是开了挂的主角。

他带回来一些果子,李子,青枣什幺的,山上野生野长的,扔到我面前,我挣扎着坐起来,两人沉默地吃东西。

“你受伤了吗?”我忽然想起来。

“没有。”

“我是大夫,可以帮你先处理一下。”

他摇摇头,又不说话了,朝着外面吃起果子来,复又陷入沉默。

我靠在壁上闭目养神。

“我觉得每件事情不可能都像书里面一样发展。”过了会儿我说。

事情太过顺利。我们逃到这儿,得救了,那帮人就不追了,找都不找了。真当我是话本里的男主角,掉下山崖几百米割断喉咙都没事。

那帮人不看话本的幺?就你知道这个山洞别人不知道?

他说,“我有一次掉下来了,偶然发现了这里。”

也是,谁没事到悬崖下面来。

治病也该给自己治治脑子,怕是把自己也搞得神经兮兮疑神疑鬼的了。

话音刚落,门口响起了人的脚步声。我们都愣了一下。

牙错冲出去,不久后响起了一声响亮的哨声。那人已经把信号发出去了。

动静不大。他提着人头走进来,捣灭了篝火,“这地方不能呆了。”

我告诉他找到先前那个坟堆的附近,有一座大墓。我打开机关,带着他下去。里面是一个不大不小刚好能容纳两个人外加一具棺椁的墓室。

牙错奇怪地审视着我,我说,“出殡的次数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墓室里有一张桌子,供奉着瓜果蔬菜,符纸香烛,正位摆着灵牌。

我点燃烛,墓主人大概是新死不久,还没有盗墓者光顾的痕迹。

若是仟儿在这儿,定要点两支香拜一拜,嘴里念着小的不得已打扰了,无意冒犯,您大人有大量……

我们俩一左一右靠着墙壁坐下来。

“谢谢。”我跟他说。

他没说话,过一会儿又说,“不必谢我,是狄衡大人的命令。”

“好一个忠厚仁义之士。”我道,“不管如何你救了我的命。”

“为什幺?”摇曳的烛光中,他突然说,“为什幺要做这些?”

“我原本也想,这一切本与我无关,脱离他们走我自己的路,可我发现我做不到了,没有回头路可走。”

这就好像攀岩。你原本只是想爬上去采一朵花,但到了那儿,发现上面还有一只蝴蝶,你继续往上爬,等到了蝴蝶的地方,她飞走了,却注意到更高的地方有一只鸟,于是你费尽千辛万苦地爬呀爬,回头一看,居然已经离地面这幺高了,你下不去了,擡头一看岩壁好像没有尽头。而你几乎都忘了,最初的目的,只是为了摘一朵花。

没有退路,不如一直往上爬,看看尽头在哪儿。

“就知道你会这幺选,”蒋昭听我说了,叹一口气,“小心摔死啊你!”

“所以起因是什幺?”牙错问,“不得已卷入的诱因是什幺?”

“是,一个人。”

我愣了一下,发现这个理由太过简单,简单到我自己都难以置信。

“既然如此,那不是很好办?”他道,“一切都是因她而起,消除掉这个因素,不就可以回归正轨了吗?”

“为什幺不那样做?”

是啊,为什幺。

我不相信按照那帮人的谨慎程度,他们不会再去搜索崖底。所以我叫牙错将我的衣服穿在一具尸体上,捣毁那人的容貌,扔到悬崖底下。

几日之后,确定安全无误,我们才从墓穴出来。

狼群朝我们呲牙咧嘴,唾液顺着獠牙滴下来,大概是饿了很久。

我就知道我不会一直有这幺好的运气。

“跑!”

牙错大喝一声,与此同时头狼向他扑过去,他拔出刀,与它们缠斗在一起。

而我拼命地向前跑,不敢有所迟疑。我知道我在那里只能是拖累他。

一直跑,不要停。

我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山下有一群人驻扎,燃起了一堆篝火,应该是当地的猎户。

一瞬间感觉得救了。

我向他们跑过去,挥手大叫道,“狼!有狼!”

那帮人闻言举起火把驱赶狼群。

大抵是人多势众加上火的原因,那群野狼一直徘徊在附近不敢靠近。

跑得太急,一时刹不住车,他们领头的人出来的时候,我因为惯性一下跪倒在他面前。

“哟,”那人说,“何必行此大礼啊?”

在我缓过来之前,一根狗链套上了我的脖子,并用力向上拉扯。

我拽着皮带,它勒进了我的肉里,差点使我窒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帮人哈哈大笑起来,“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我的心掉下来,狠狠沉进了地狱。

那人俯下身,在我耳边道,“找了你好久啊,覃公子。”

-

颐殊

打开门,走进院内,我看见他倒在地上,衣衫褴褛,形影破败,起先拐过墙角,便听到了他的笑声,阵阵飘荡在院墙内,我心颤抖得厉害。

他躺在地上,身上全是伤,那幺爱干净的一个人,白色袭衣到处是污垢血迹,他还在笑,不笑到咽气为止不罢休。这个笨蛋。

他没看见我,不然不会在尹辗出来我跟他说第一句话时笑声戛然而止。

我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我说,“我进。”

我进宫,哪里都可以,要我做什幺我就做什幺,别再伤害他了。

别打了,我做什幺都可以。

求求你了。

后来我不太记得,尹辗说了好,你们都以这种方式跪我,好得很,覃翡玉昂起头倒着看到我,突然疯了一样大喊大叫,手在地上爬,他身后的人又将他拖回去,他喊的什幺我已经听不清了,只记得他被拖走时,地上留下十道五指印长长的血痕。

那天我被尹辗拦下时我像他一样笑,我靠在马车壁上,不是笑自己不自量力,就是想笑,突然就开解了。掀开帘子那人怔怔地看着我,看着我笑,看着我发疯,我从他手边的缝隙间看到马车夫已经倒在马背上,浑身血迹,我说麻烦好好安葬他,他本不该因为如此徒劳无功毫无意义的事死。

除开我自己之外,任何一个人为此事、为我死都是不值得,不应当。

-

有一晚,我们坐在院子里,他讲,“无数个日日夜夜我都是孤身一人。”

因为我告诉他我之前都是一个人被关着,好无聊,好孤单。

“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能看见存在我的脑海和幻想之中的朋友,除了满室漆黑和填不满的空洞,就只剩下这些看不见的朋友作陪。

奇怪的是,不管孤独和落寞如何侵袭,我从未想过找一个现实的人疏解。

我是那个对着空气和四面墙说话的怪小孩。在脑袋里编织很长很长的故事与梦境,以此打发无聊的时间。自己给自己讲故事,不予任何人说。

每一个朋友都喜欢我的教养,喜欢我说漂亮的话和好笑的笑话,却没有人真正在意我想说的话。”

我说,“我懂了,你自闭又孤僻。”

他笑笑,“所以你怀疑这样的我讲出来的话,你讨厌我的反复无常和捉磨不透,我不怪你,我只是需要确认,确认伸出手是值得的,但我后来发觉我错了,错得离谱。”

我不知道他具体指什幺,只觉得他认错认得真诚,拍拍他的肩宽慰道,“没关系的。”

“但是你出现了,很奇怪,你也很奇怪,你愿意一直听我讲故事吗?”

我说我愿意的,我喜欢你那些故事。

他就笑了,无比好看。

但他今天没有那幺好看了。

他狼狈,满身血污,满目疮痍,而造成这些的是我,罪魁祸首在我。

他本可以讲着他的故事,一路走一路记载,在路边支个摊,贩卖他的故事跟拓下的神鬼图,送上一碗野山茶,如果你愿意听他的故事。

他本可以逍遥自在,遨游天地间,像他说过的向往的东方朔、干宝,徐霞客,编着一本自己的游记或志怪小说,而不是同我一道,圄囹在这小小一方。

我是天生被困住的人,他是不羁自由的魂。

他本不该这样。

-

尹辗把我抓回来那天,他说,“隐生呢,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药。”

他低垂眼眸,语气很淡,“可是我见他医了你小半年都没把你治好。或许你自己才是最大的病,是他永远治不好的病,他治你这个病只有一种方法,像贴着一块狗皮膏药。”

我潸然泪下,哭了很久,我曾经以为是他困住了我,现在才知,是我困住了他。

后来我不再哭了,浑浑噩噩半个月过去,我都忘了哭是一种什幺感觉。

事实上我感觉不到任何感觉,是一种比麻木更难以形容的无感,好像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你伸出手虚空中抓不到任何东西。

出事以后,从那一天起,蒋昭就马不停蹄地一直没有休息过。严庭艾被禁足,他就一个人去找;官兵不能进睽天关,他就亲自去闯;严大人不肯加派人手,他就从南城调了一批自己的人过来;朝廷的人封了山,他就带着人从侧面悄悄潜入,漫山遍野地找。

他做了所有他能做的,试了所有能试的方法。

直到一个月前的某一天,有人传出覃翡玉死了。封山的人在山谷底下,悬崖下面发现了他的尸体。

蒋昭跟我的反应一样,不可能。

他抓着头发蹲下来,拳头捶地,“我他妈难道没事吗?除了找人就是找人,生意也不做了,就他妈漫山遍野地找找找!”

“异人阁关门多久了,闭门歇业人家都以为老板跑路了差点要报官,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名气都散得差不多了,你看看醉美楼那个胸大无脑的老鸨,抢了我们的客源生意好到爆!”

他看见我,突然说,“你为什幺在这里,你为什幺活下来了,他会这样,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我眼泪又掉下来了。

-

有那幺一刻我在想啊,如果不是遇到那些事造就了今天的我的故事,一切都按照正常的人生轨迹发展规律来,我在哪里,做着什幺?

或许到了年纪嫁给了一个不是很讨厌但是很可靠的人。那个男人没多有钱没多好看只知道对我好,跟我爹一样的宠我而我爹就放心将我交给了他。前提是入赘,或者住在离我爹附近不远的地方。这也没多难,我爹可以修一座。

或许事情没有那幺顺利,在这之前会遇到一个让我心碎的男人,说着花言巧语又变着方子千方百计地讨我欢心——这有点难,我不太容易上当。毕竟我这幺丑。如果这发生了,我是说如果,躲着我父亲跟他见面,偷偷来往,最后在一个本来阳光明媚后来下起暴雨的午后因为目睹他跟别的女生调情草草结束了这场注定没有结果的初恋。淋着雨回去扑在我父亲怀里哭得像个傻逼。

而我爹像我五岁那年为了去掏一支蜂窝被蜜蜂扎得全身是包最后跳到池塘里躲过一劫,边哭边让我父亲上药,他就帮我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用无奈的口吻说,“你呀,脑袋不灵光就算了,老去做些傻事。跌倒也好,受伤也好,犯了错就长记性了。”

然后我会变得成熟稳重许多,感觉经历了大风大浪,一下子长大了,世界豁然开朗。在我的父亲的把关下嫁给了一个老实可靠没多有钱没多好看只知道对我好的男人。

但我永远不会知道爱是什幺,喜欢是什幺。

-

下午尹辗的轿子如期而至。

我没有多大惊喜,也没有多大慌张。

当然尹辗没有来,他只是派人来接我,像说好的那样。

仟儿和严庭艾都很震惊,惊到话都说不出来,木愣愣地看着我被接走。

轿子放下来,领头的大方地向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居然不是椎史,是一个更年轻的男孩。

这倒令我有些意想不到。

我皱了皱眉头,问他,“椎史呢?”

他做出一个悲伤的表情,“之前他从来不准我睡懒觉,这下他倒一睡不起了。”

我愣了一下。

片刻之后提着裙子,准备登上轿子。

我回过头去,看到一人一马伫立在那里。

一时觉得这场景分外熟悉。

他跳下马,与我隔着这幺远的距离遥遥相望,他的眼里透着不知名的悲凉。但那只有一瞬。再看时已是日日不变的冷漠。而我持续盯了他好一会儿,想找出那转瞬即逝的痕迹,还是只是我的错觉。

所有的延续都会有终结的一天。

我之前想过很多种。

但是从来没有想到现在这般光景。

我是说,我会在他眼里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倒是宁愿,从未见过好些。

“腻腻歪歪的……”男孩打个响指,招呼道,“起轿起轿。”

想起很久之前,他朝我走过来,直到走到我的面前,驻足,停下。

微微笑着,伸出手来,摊开掌心。很认真地看着我,眼神清澈。

那个会对我说好久不见的男孩,一笑起来,春风拂面。

也许当时我就该转身走开,像现在这样。

头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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