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入隆冬的北城开始下雪。
这是陈夏人生中第一次见到雪。
她在医务室躺了两天,在第三天的时候挣扎着从病床上爬起来,趴在窗户边沿看着那如柳絮般的雪花在天空中飘飘洒洒。
“你怎幺起来了?”
张老师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份从食堂打包好的饭菜,她对学生一向上心,这在学校里一直有所耳闻。
“我起来看看雪。”
陈夏从趴着的窗台边沿回到床上,打了两天吊瓶的她脸上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她开始收拾衣物,准备下午就回宿舍。
这时,她才想起医药费的事情,开了一些药和住了两天医务室合起来总共也要五百来块,这笔数目对她来说不算小,因为她一个月的收入只能刚好够得上生活费。
“可以医保报销的。”张老师把盒饭放在她面前的小桌子。
陈夏有些难为情:“我没有医保……”
她的父母从来没有给她办过这些,甚至连医院她都鲜少去,一般有什幺情况自己躺在床上熬着熬着也就过去了。
陈夏想了想手机里的余额,心情沉落到谷底。
“没事,老师已经帮你申请了助学金了,下个星期估计就能拿到钱了。”
听到这个消息陈夏有些惊讶,她没有想到以她的家庭情况居然可以申请到助学金。
“助学金的条件没有那幺苛刻,我帮你做了担保,大学四年每年可以有三千元可以领取。”张老师坐到病床边沿,“以后啊,你就不用那幺累了,也别去帮别人代课了,这个在学校是严令禁止的,你过来帮帮张老师的忙,我刚好缺个助手,助手也是有补贴的。”
陈夏怔怔地看着她,对这突然抛出的橄榄枝有些受宠若惊:“可是张老师,我什幺都不会……”
“不会就学嘛,人都是从一无所知开始的。”她笑着拍拍陈夏的脑袋,“不过当我的助理可不轻松的,我这个人要求严格,对待工作也是一丝不苟,所以你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
陈夏手里紧紧地捏着汤勺,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工作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
在这之后陈夏成了张老师的助理,但其实她并没有比之前更忙,相反的,她现在要更轻松一些,只不过接踵而来的新事物占据了她更多的精力。
张老师确实如她自己所说的,是个对待工作一丝不苟的人,在她手底下干活需要战战兢兢,因为她骂起人来特别凶,所以在她身边工作的陈夏也没有其他心思去顾及其他了。
渐渐地,那些心头上难过的情绪在远去。
直到那天她从教学楼出来,校道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地毯,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雪地上留下一串凌乱闪烁的脚印。
她当时在看到那串脚印的时候不知道为什幺,想告诉他见到下雪的喜悦是那幺的强烈。
陈夏走到路边,将手上的资料放在一旁,然后蹲下身子,用带着棉手套的双手在雪堆里堆起一个似圆非圆的形状,直到冰冷穿透手套,双手从感受到冰冷到失去知觉时她才停下。
她站起身,看着眼前这两个歪歪扭扭的雪人挨在一起,其中一个较为高大的雪人两颗石头装扮的眼睛甚至还掉了一颗。
她“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可笑着笑着,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落下,滴在那洁白的雪地上。
她拿起地上的一根树枝将堆好的雪人用力地打散了,溅起的雪泼了一些在她的身上,她扔掉了手上的树枝,蹲坐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盖,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飘散在雨雪里。
在期末考试到来之前陈夏只考下了英语四级证书,而普通话证她最后还是挂了,分不清的前后鼻音和平舌翘舌是她这一次失败的主要原因,毕竟十几年的口音一时半会是改不了的。
又因为这事陈夏被宿舍里的人嘲笑了很久,带有乡音的普通话听起来是有些奇怪的。
距离寒假只剩下半个月的时间时,宿舍讨论起了回家的话题,这对已经离家半年的大学生们来说是激动且兴奋的。
她们围在一起讨论着要订高铁还是飞机,在哪个平台上订票会更便宜一些。
听到这些话题的陈夏则默默地退到一旁,安静地做自己的事。
“陈夏,你住在南方吧,这幺远肯定要搭飞机的吧?”林林问道。
“嗯,是吧。”她随口回了一句,显得漫不经心。
“那你还不过来和我们一起订票?晚了可就抢不到了。”王书研推了推她的肩膀。
“我晚点再订吧。”陈夏从书中擡起头,看着桌子上的挂历叹了口气。
她还能回去的地方只有外婆的乡下了,可她的目光最终落在日历上划着红圈的1月15日上。
那一天,是她的母亲林芳的开庭日。
*
黑沉沉的夜,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连星星的微光也没有。宿舍里黑漆漆的一片,回荡着有规律的打呼声。
陈夏盯着手机上的订票界面发了半个小时的呆,手指在“目的地”那一栏的岭西和江城之间犹豫着。
一种难言的渴望在她的内心蛰伏已久,挥之不去,像一条毒蛇,渐渐将她缠住,越收越紧。
陈夏擡起头,久久地盯着那窗户前挂着的厚蓝帘子,盯得那幺厚的帘子无风摇动起来。
原来是眼睛里的一泡泪水给晃的。
距离寒假的时间越来越近,紧张的期末考试让陈夏暂时抛掉所有的烦恼,全身心地投入到复习中去,但是随之而来的是新的烦恼。
“陈夏,你笔记能借我一下吗?”
陈夏看着站在她面前一脸讨好的三人心里很是难为情:“可是我现在复习也要用到。”
“就一个上午,我们抄完就还你。”王书研说道。
陈夏最后把自己那本厚厚的笔记借了出去。
结果到了下午,她们三个人又站到她面前,只是脸上写满了愧疚。
“怎幺了?”陈夏问。
“那个,对不起……”王书研支支吾吾,不敢直视她,她把一本泡过水的笔记本拿到陈夏的面前,已经干了的纸张起着鼓,凹凸不平。
陈夏接过这本满是心血的笔记,翻开一看,里面有的字迹已经泡没了,她突然一股怒火就窜上头。
“你们怎幺弄的啊!”她心疼地翻看着,越到后面字迹就越看不清了。
“对不起,是我把水打翻了,真的很对不起……”王书研不停地道着歉,“我去跟别人借笔记,无论如何也会把你这本笔记的内容补齐的,真的很对不起。”
陈夏看着她这副低到尘埃里的样子,那股火最后还是压了下去。
于是,在王书研帮她把笔记补全的这段时间里陈夏又开始发呆了,这段时间好不容易抛开的烦恼再次缠上心头。
其实陈夏的心里一直有两件事情放不下。
她想回去听听庭审的,想看着这个从小虐待她的女人最后的下场,她还想当着她的面坐在旁听席上,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
她想知道林芳是什幺样的表情,是否会失魂落魄,是否会后悔不已,痛哭流涕。
可她知道这第一件事实则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借口,她想回江城的原因其实是第二件事……
她自私的想偷偷去看看他。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逃避这件事情,每当思念泛起时陈夏就开始厌恶自己,分明就是她把陈鸣聪赶走的,可是到头来自己却放不下。
人的贪念是永无止境的,既想要安稳又想要幸福,也许在幸福之后还想要祝福……
陈鸣聪会恨她吗?
想到这一点时,细细密密的痛感涌上心头,她想起他离开时说的那两句话,细密的痛化成了割裂血肉的刀。
不,她一直是一个骄傲的人,绝不会看见他憎恶自己的神色的。
“陈夏!”
这声提高音量的呼唤把陈夏拉回了现实,她吓了一跳,看着王书研站在她面前。
“你想什幺呢?喊了你三次都听不见。”她把抄好的笔记递过去。
“这幺快吗?”陈夏接过那本笔记本,里面工工整整的字迹把她看不清的部分都补全了。
“哪里快了,我抄了两个小时了。”王书研按了按手指,指节发出“咯咯”的声音。
陈夏望向窗外,原本明亮的天空早已被黑夜所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