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虚无

听她的语气,并不是询问,而是指责。

周颜想,在裴家眼里,自己应该没有辩解的资格,低头直接说:“对不起。”

她走到季舟陵跟前,明明比季舟陵高半个头,却总觉得自己是被俯视的,她身上只有压迫感。

“阿升看你年纪小,很多事随你喜欢。但你既然跟着他、靠着裴家,心里总得有数吧?”季舟陵在沙发上坐得直,昂着下巴看周颜,像上司训斥犯错的员工。

“真正做事的人出远门你不上心,为了你学校里那点小打小闹打转,那种东西做出来有什幺意义?”

季舟陵陡然把声音提高,“你的学历对裴家而言,没有什幺价值,做好你这个位置的本分,不然多的是人挤破头想顶替你。”

季舟陵站起来,发丝是固定好的造型,套装量体裁出,和腰身不留缝隙,浑身精致得找不到一个褶。

就像装在一个恰好的框里,绝不出格。

房里其实有四五个人,但没人敢出声。

周颜想为自己的专业说几句话,又觉得面对这种趾高气昂的阔太太多说无益。

她认为自己是被冒犯的,但她不指望能得到抱歉,因为位置不平等。

好在周颜谦卑的态度令季舟陵满意,她悠悠地往外走两步,说:“今天晚上有个女士茶会,都是有头有脸的家族,你等会儿就去做妆造,不要给裴家丢脸。”

末了,又补一句,“这才是你的正事,明白吗?”

周颜不得不说:“我明白的。”

至于她来不及完成的小组作业,季舟陵觉得不值一提,恩赐似的说:“作业这种小事,没空就没空了,我让人跟你的教授说一声也罢。”

周颜吓了一跳,觉得这样才真的叫丢脸,忙说:“没关系,这种小事不麻烦您。”

话有没有被季舟陵听到,周颜实在拿不准。

她只看见门砰地一下关上,把她殷勤献上的毕恭毕敬甩在门后。

四周空气随之嗡嗡震动,周颜缓缓舒口气,开始感激过去四年里,裴升鲜少带她参加家宴,她幸而鲜少与这位准婆婆打照面。

院子里走了一辆车,仍停着一辆,匍匐成一块古板的石头,等周颜乖乖出来,押送她至预约好的美容沙龙。

造型助理在店内等,扶着她坐下,一路上连声说“小心”,把周颜当成以往每一位金枝玉叶的大小姐。

厅内蕴着香气,果香味往咽喉跑,甜得发干发苦。

周颜正前方是锃亮的化妆镜,亮了一圈灯泡,她被迫与镜中的自己对视,纳闷造型助理怎幺会把她当成真正的大小姐。

没有哪个真正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会和她一样带着阴云密布的脸、垮到嘴角的黑眼圈,坐在这里被迫接受改造。

妆造价格贵得令周颜咂舌,五万一次的晚宴妆,只是脸上涂涂抹抹,过了今晚就荡然无存。

从前余覃也有挥金如土的日子,抹在脸上的护肤品比金子还贵,但那是周颜小时候的事。

她没能继承母亲对价格处变不惊的心态,像没见过世面的小鼹鼠,偷瞄桌上的瓶瓶罐罐。

哪一瓶也抖不出几粒金子。

茶会没什幺值得她记住的瞬间,月明星稀的观景台上,周颜闷不吭声喝红茶,一杯接一杯灌进肚子。

“周小姐这裙子很难定的,肯定是裴总送的。”

端着茶冲她笑的,是谁家女儿,周颜偷偷地回忆,脑袋里一片雪花点。

她不响,只囫囵点头,又喝一口红茶,浓得她差点按不住眉头。

问题的答案并不重要,无论从谁的手里给她这身衣裳,最后划掉的,也是裴升的财产。

后来,她喝了一肚子红茶回来,顶着五万一次的晚宴妆,熬了整个通宵完成片子。

倒回床上像断了片,一觉到半下午,睁眼看见窗边几根树枝,褐黑色堵着她的光,错综复杂地盘在夕阳里。

周颜浑浑噩噩坐起来,手抹了把脸,摸下满掌晕花的五万块。

假睫毛飞成一根根黑色的刺,化妆品揉成五颜六色的涂鸦,扁桃体和眼睛一起肿成核桃。

她不能熬夜的,让余覃知道又该鸡飞狗跳了。

通宵后果是,她重感冒半个多月才好。

这件事周颜没向裴升提一个字,她觉得没有必要,也实在没有用。

裴升和季舟陵是一家人,她只是攀附上去的,一颗还拿得出手的装饰宝石。

即使她不说,自然有人告诉裴升,如周颜所料,他对这样的事,没有很明显的反应。

出差又回来,裴升扶住周颜,隔着三个多月的时光,轻轻捏她的下巴,像检查自己的藏品是否完好无损,“这幺一看,好像是瘦了点。”

一个浅吻落在她唇上。

这就当作是安抚,或者已是他表达关心的最露骨方式。

周颜不吭声,她觉得自己被当做一只猫或狗,有吃住、偶尔被顺毛,旁人就当她过得舒心、快乐。

她不知道该对谁说,这种日子很虚无,常让人怀疑生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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