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活动散场后,罗生生遇到了件烦心的事儿。
当时正值收工前刻,人潮退尽的节点。
罗生生双手插兜,散漫地坐在摄影箱上,踮脚微动,带起箱底的滚轮前后轻滑,于礼堂阶前,悠然地等待着自家的器材车,由远及近开来。
“请问……是罗生生,罗摄影吗?”
“啊?嗯?”
霎时被叫全名,这姑娘一下反应不及,左右找了半圈,才终于辨清问话的来者,是身后已换好便服,且妆容更添明丽的沈新玥。
“你是?”
“我姓沈。”对方微笑伸手,姿态落落大方:“名叫新玥,新是新旧的新,玥是王字旁加上月亮的月,取皎皎明珠的意思,不是农历月初的那个新月。”
这名字刚才宋远哲曾无意提起过,罗生生是有印象的。
因预感到丝不妙,罗生生眉心在她介绍时,挤出了少许褶皱,而后又怕外泄端倪,不得不舒展抻平,于堆叠笑意的同时,擡手和她轻浅回握。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今天的翻译,我们在后台好像见过……怎幺了?找我有什幺事吗?”
“是这样的,说来可能有点冒昧,其实——”
尾音拖长,似在斟酌字句:
“嗯……今天看板那里,是我和远哲,也就是我男朋友,交往以来的第一次合影。我觉得这事挺有意义,就想留个档。刚刚找到主办方,那头却说你们是在拍纪录片,剪辑完,废掉的素材大部分是不会留底的,就算有幸被剪进去了,作为内宣,我们也基本看不着成片。所以这才没有办法嘛……想着来问问你,看可不可以通融,让我把那段视频的母带给拷贝下来?”
这女孩说时,目色有些低垂,是求请他人常会有的谦卑姿态;然而拨开表象就能发现,沈新玥的余光,实则一直都在观察着罗生生肢体中的细微变化。
尤其在提及与宋远哲相关的字眼时,她更是刻意咬下重音,就为引起对方的过度反应,明晃晃把叶公好龙四个大字,给写在了自己白净的脸上。
只不过可惜了……
罗生生精着呢,哪会轻易上她这种白套?
“那你应该早点过来,现在机器都装箱了,我正眼巴巴等着下班去给男朋友接机呢!哪来得及再搞这些啊?”
程念樟要等大后天才能回。
并没有她嘴里接机这回事。
罗生生当下特意搬她男人出来,不过是想挑明自己目前的情感状态而已。
说完,这姑娘还不忘借整理碎发的契机,巧妙地露出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时来运转,盘动戒环,以做自己恋情的佐证。
然而沈新玥这人,对她透露出的一系列暗示,似乎十分钝感,听闻后,仍旧不依不挠地追问:
“今天肯定是为难的,那罗小姐,你看明天行不行?我去你单位自己拷,顺道请你喝杯咖啡当作叨扰的赔礼,怎幺样?”
“明天我要出外景,你去了找我领导大壮,帮你提前打个招呼就行。”
“啊?那多不好,我和你领导也不熟,到时怕是开不了口的。”
不熟?
罗生生眉弓一跳,心想——
你和我也不熟啊?
但她毕竟不喜冲突,终是忍下了脾气,没出口这句反诘,只尽量婉转地推诿道:
“要不发你邮件也成,你把邮箱地址给我吧,我这两天空了就传,也省得你跑来跑去,白白浪费不少周折。”
“这样太麻烦你了,怪不好意思。要不后天?后天正好妇女节,下午你应该得闲的,我过去请你吃个饭呗?”
“沈小姐,你到底想找我说些什幺?”
绕来绕去,百折不挠地。
弄得罗生生心底难忍焦躁,也懒得再打太极,索性和她把话摊开来讲,不愿继续假装懵懂下去,累人累己。
“我想找你聊聊远哲。”
见对方给了个直球,沈新玥也不甘示弱,一改方才客气,忽而扬起下巴,下压嗓音,在话语中掺进了许多凛然压迫的气势。
“聊他?抱歉,不熟。”
“罗小姐,你防备心不用这幺重,我没什幺恶意。”
“就算没恶意,但也真的很奇怪啊……我和他早没关系了,今天只是碰巧遇上而已,你没必要这样火急火燎地和我宣誓主权。”
“我不是想与你示威,我只是有件事搞不懂,想知道你们到底是为了什幺分开的,明明去年十二月才——”
话到一半,她却戛然而止。
原是礼堂前有辆白色宾利驶近,沈新玥瞥见后,机警地让走半步,与罗生生拉开距离。
其间,她的表情也转变迅速,顷刻拾回明媚,收嘴不语,温温婉婉地,再不见刚才问话时的那股子迫切。
“罗……呃……沈小姐,上车吧。”
林瑜从副驾下车,绕行到后座,正准备拉门,转头遵照往常惯例,朝向罗生生看去,直到嘴里出口姓氏,才后知后觉自己叫错了人。
后排车门此刻打开了个半扇的弧度,宋远哲坐在内端,面色沉静,见两个女人站在一起相聊,也没表现出任何讶异或慌张的情绪。
“怎幺去换个衣服,换了这幺久?”
男人松开领扣,含笑着垂眸抱怨。
这话没有主语,但全场只有沈新玥变了装扮,宋远哲意指在谁……不言而喻。
“出来赶巧碰上罗小姐也在等车,我俩就聊了会儿天,因为聊得投缘,这不……差点把你这茬给忘了。”
投缘?
罗生生无语。
她冷着脸,用屁股使出暗劲,配合脚下点地,默默将摄影箱往边侧又坐移了几分,企图借此与他们分隔,划清界限。
“时间已不早,天色快黑,你爸那头还在等我们赴宴,赶紧上车吧。别弄到最后,他老人家又把你磨磨蹭蹭的烂账,给算到了我的头上。”
男人再度开口,语气在责备中隐含了亲昵,让在场的听者,几乎完全感受不到,他其实是在用招声东击西,刻意逃避着与罗生生相关的话题。
“哎哟,你现在怎幺比我还怕他!嘁……”
沈新玥一面笑嗔他,一面坐进车里。
林瑜关上门后,扫了眼不远处置身事外的罗生生,于几不可察间,微微摇了摇头。
引擎随后发出启动的声响,后排车窗蓦然下降。
沈新玥从中探出半脸,灿笑着朝外挥手,留下一句:
“罗小姐,后天记得哦!”
罗生生初始有些懵,待她回过味来,已没得机会再去拒绝,只见他们的车,离远开出了好长一段距离,教她根本望尘莫及。
“有毛病吧!”
女孩从箱上跳下,气骂到跺脚
车内,沈新玥关上窗后,脸上收敛娇软,视线微眯着下瞥。
果不其然,男人当下闲放的左手,冥冥中又将那枚三环素戒,给戴回了中指。
“你后天有什幺事?需要我陪你吗?”
宋远哲看向窗外,于设问的同时,又开始转戒。
“我刚刚问那个摄影师,要了我们在看板那块儿录的视频,说好后天去拿备份,小事,你不用特意抽空来陪。”
“我派人去取就好,你何必亲自跑?”
“麻烦人家,总要有点诚意的呀。又不是自家下属,哪能随便朝她使唤。哦……对了——”
沈新玥趁宋远哲不备,突然抓起他的左手,掰开五指,松动了两下他的戒指。
“这个东西有什幺来历吗?”
男人蹙眉,掌心挣了一下。
然而只是很小的一下,并算不上反抗。
“就个饰品,怎幺了?”
“刚刚我看到罗小姐手上的婚戒,发现她也和你有差不多的习惯,喜欢盘弄,才突然想起来,这里好像该是订婚的指位。而且这个系列又基本都是对戒,你老戴着它,就……总感觉怪怪的,让人心里很不舒服。”
沈新玥自以为这是句很体面的提醒。
然而话毕,车里除她以外所有人的表情,无论是副驾的林瑜,还是后座的宋远哲,甚至前头开车的司机,都瞬间冰冻凝结,面僵如土。
明知道彼此沉默会让气氛难堪,也没有谁愿意先来打破沉闷,帮她接下话茬。
直到维持了快三分钟的死寂,众人才终算松出口气,等到了正主宋远哲的回应:
“罗生生和你说,那是她的婚戒了吗?”
语气切齿又阴森。
得知踩了他的大雷,沈新玥害怕到顿起心慌,忍不住通体打出寒噤。
“没……也没有,我瞎猜的。”
“哦?新玥,你是不是还不太了解——”男人神色阴鸷地抽回手,低头卸去腕表,厌恶地将其扔进边槽,而后揉捏腕口,沉声继续道:“我这个人,其实耐性很不好。”
“什幺意思?”
宋远哲没答。
……
三月八号上午,Studio M的三号影棚内,罗生生正教着新配给自己的摄影助理,如何给机器换镜。
恰在此时,手里提着巨型花束的大壮,突然从背后冒出,将正认真讲习的她给差点吓个半死,
“哎哟我的妈呀,做咩啊!”
罗生生拍胸怒斥。
“嚯!帮你拿花呗……来来来,大家过来瞧瞧啊,这幺多玫瑰和郁金香,不知道的,还以为咱程大制片,是准备要给你过情人节,而不是妇女节呢!”
“你别瞎说,什幺程大制片,他哪有这种心思!”
嘴上虽这幺说着,但罗生生脸上的表情却难掩欣喜。
花上别了张小卡,落款是“程念樟工作室”,送花的名头给得很弯绕,说是“贺《简东传》杀青,祝全体女性工作人员,节日快乐。”
是他做事的风格……
假公济私,公器私用。
罗生生见状,抿嘴憋笑,以前嫌他不够坦诚,酷爱嘴硬,现在却越来越能体会这死男人的情趣……就是不喜欢直给,贱兮兮的。
另个层面,对大壮和其他同事来说,这束花一到,甭管程念樟本人到不到,他给罗生生撑腰的意思业已算是传递。
于是下午,基地就给他们有史以来唯一的女摄影同志,特准了半天大假。
罗生生中午下班,捧着花从园区出来,正哼着歌准备扫辆共享单车骑去地铁,往人群炫耀。
不料边上突然泊下辆宝马,驾驶位上的沈新玥摇下侧窗,冷不丁开口,瞬时将她的好心情,给蒙上了层大灰。
“罗小姐,中午好,我想请你吃顿便饭……可以吗?”
罗生生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
她听对方说话的气态,好像明显比前天初见时,要疲弱许多,听着哀婉又卑微,完全没有她当时凌人的那股傲气。
“哎……”罗生生重重叹气:“沈小姐,你对他过去的事情,真的好执着啊……这种刨根问底的行为,其实属于恋爱里的大忌,你自己知道吗?”
爱情里,人要学会在适当的时候退步装傻,才能给彼此释放出更多自由的空间,将日子过得长久。
然而很明显,沈新玥的自尊心太强,是受不得这种甘居人后的委屈的。
“我知道,所以我和他……”
车里的女孩偏头,将方向盘捏紧,鼻音忽重:
“我和远哲分手了,就在见到你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