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今天早上起床后,我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所以就在房间里休息。”她恭敬地回答。
“哼。”老巴特摸摸唇边的胡子,挑破她的小谎言,“我还没老到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的程度。”他刚才分明看见她匆忙跑进门廊的背影。
“又去船坞了?”睨着笑问道。
被轻易识破,她见招拆招,换上了一副小女儿撒娇的姿态,“父亲……”
“我听说最近船坞在研究四桅杆的大型帆船,真想看看造那样一艘船是什幺景象。所以我偷偷溜出去想亲眼瞧瞧。当我站在那船的龙骨前,它就像一条匍匐在地的巨龙,每一个弧度和细节都那幺完美,真是漂亮极了……”她说得入了迷。
老巴特带着自豪地哈哈大笑,真有意思,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的船“漂亮”,人们大都称赞“宏伟”、“壮观”、“恢宏”、“坚固”。不过从他的笑声里也能看出他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的珍爱,以及一些对知音的欣赏。
当初他见到瘦骨嶙峋的小姑娘时,叱咤海上多年的“老鲨鱼巴特”差点眼泪要掉下来。事后又得知她这些年的遭遇,更是心疼不已。
将人迎接回来之后,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送到她跟前。可她既不爱绫罗绸缎,也不喜欢珠宝首饰,就对他的船感兴趣。要是想坐坐船去海上看看风景就算了,可她居然想上船操作?她说她想开船。
虽然这让他感到欣慰,他的其他儿女没有一个对船感兴趣,只有小夏洛特对她老爹依傍着发家的老伙计情有独钟。
可哪有那幺简单?一艘商船有上百个工作岗位,要指挥配合每个部位的人,对船的每个地方都熟悉得仿佛自己的身体。
一艘船就像是一台运行精密仪器,再加上复杂凶险的大海,就连他年轻时有好几次也差点葬身大海,成为鱼腹大餐。再加上……她是个女人,女人怎幺能开船?从来没听说过。
不过他对这个唯一留在他身边的,受尽辛苦的小女儿十分宠溺,她喜欢船,那就随她吧。
这些年里家里所有关于船只和航海的图书都被她如饥似渴地阅读,不仅如此,她还经常往船坞和港口跑,请教负责船队管理的领事、在巴特家船上工作20多年的老水手、经验丰富的领航员……几乎有关船的事和人她都熟得很,虽然她才19岁,但已经算是个航海专家了。
直到这个专家开始准备到船上大展拳脚,老巴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要是再不管管她,没准哪天真就跟着船跑出去了。这可不行。
他想起已过世的妻子,当初他每次出海时的担惊受怕。不能让这丫头闯出什幺祸来,那他死后就没脸去见她了。
“威利明天要过来,”巴特话锋一转,“他这次去班罗,出海前特意过来看你。等他回来,你们就完婚,可拖不得了。”
她牵起一个温和醉人的笑,打趣地说:“我也很想念他。希望他这次过来记得给我带礼物,如果没有,那就让父亲把他丢到海里去。”
“好,好。”老巴特笑了,见她提起情郎时亲昵娇羞的模样,连连说了两个好。这才对嘛,女孩儿要有个女孩儿的样子。
结婚吧,快点结婚吧。
结了婚,就不会成天想着出海了,那时她就会像只温顺的猫儿待在家里,生几个孩子,安稳顺遂地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跟她的母亲一样。
走之前,老巴特瞥见她那华丽宽敞的梳妆台上,没有琳琅的饰品和珠宝首饰盒子,有的只是摞得厚厚的几叠航海图,桌上还有没完成的图纸。似乎能看到她在深夜伏案制图的身影。
那慈爱又精明的眼珠不禁黯了黯,划过一丝惋惜。
要是个男孩儿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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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那座汇集了无数奇珍异宝的不输国王城堡的建筑陷入了睡眠。
穿过纷乱的帷幕思绪,混沌里迷失了时间与空间。
有时置身于脏乱的集市和污水发臭的甲板上,被偷的香肠店店主大步朝她追来,她被按在墙角毒打。
有时在妓院里为姑娘们跑腿买些香膏和肥皂,她们会塞给她一些带着低劣香味的铜板或纸钞,耳边萦绕着肥丑的嫖客哼哧哼哧的声音,像发情的公种猪。她见过几次那种场面,绝对是她这辈子的阴影之一。
她收集了一些木板和草绳,将它们紧紧捆缠在一起,用捡来的破木头勺子当桨,趴在“船”上,向海的方向滑去,然后被一个浪头打回岸上,咸涩的海水混着沙子钻进她的口腔里,就像嘴里吃进了一个小小的海。
游鱼一样地穿梭在繁忙的码头,帮那些粗鲁邋遢的水手或者行脚商人买些腌肉、白兰地、干嚼的烟草,有些会大方地给两个铜子儿的小费,有些就会克扣,对于后者她会往他们的东西里掺沙子或者吐口水。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关于过去的梦了。
那个被叫“野种”、“艾比”的孩子在一个又一个城镇颠沛流离,最终落脚在那个镇子上。那些伴随着她长大的记忆,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人,风一吹就快倒的破漏棚屋,腐臭和芬芳交织的集市、善良又丑恶的小镇上的人……
还有那个悬崖,那几棵橄榄树,那个改变她命运的夜晚……
“我想,去海边等他……求你,帮帮我……”
那个虚弱苍白的女孩儿霸占她的床,毫不羞愧地向她提出要求。
她以为艾比是什幺心善的笨蛋好人吗?!她把她从海滩上捡回来,是因为看到了她身上穿的布料一看就很有钱,脖子上挂了好大个宝石项链。将她千辛万苦背回来,是为了拿她换钱。还专门花钱请了镇上的医生来看过,说是已经害了痨病,救不活了。
后面知道了她是某个大船上的商人的小情妇(呵,她居然还天真地说他是她的爱人),至于落水的经过她倒没有多说。但小小年纪涉世已深的艾比早就看透了,无非是商人玩腻了,随便找个理由扔下海了。也难怪她这幅打扮。
真是晦气!捡了个短命穷鬼回来。虽然心里这幺想着,但她还是容忍她挤占她的小屋子,浪费她的钱和食物。她这病恹恹的样子,没有艾比这样聪明机灵,要是出去,恐怕痨病没要了她的命,就先被饿死了。反正她也活不长了,就先让她待几天。
少女清醒的时候,会坐在床上,透过小窗子向远处的林子看。林子那边是海——艾比说。
有天晚上,她忽然精神好起来,仿佛干涸枯萎的花朵焕发生机,见多识广的艾比知道她快死了,她以前见过有老乞丐临死前就是那种神情。她向她提出了那个要求。
看在她马上就要死了的份儿上,她不禁感叹自己的善心,希望她艾比死之前也有人能满足她最后的愿望。她从锁头锈迹斑斑的箱子里拿出了一叠白布。这本来是她给自己准备的,现在倒也算派上用场。
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她将一个快死的人背到了那座悬崖边。
她靠坐在橄榄树脚下,痴痴地看着海面。海风吹拂着她的衣裙,她的头上是艾比编的歪歪扭扭的辫子,戴着让艾比回家时给她采的花编的花环(这个麻烦的女人)。
望着漆黑无边的大海,用看情人一样的眼神。
“谢谢……”
然后她就死了。
艾比用白布把她包裹起来,用那把偷来的小铁铲将她埋在了两棵橄榄树的中间。
在埋土的时候,她看了看她胸前那条璀璨夺目的蝴蝶宝石项链。还是没有取下来。也许几日的相处让她对她产生了同情,也许是她愚蠢的执着让她感到可怜。她放跑了一个发财的机会。
泥土将她掩埋,她的生命在一个普通的夜晚消逝在荒凉寂静的海边悬崖。
那条项链也被埋葬,直到几天后的一个夜晚。
……
当个冒牌货对艾比来说不是什幺难事,巴特对她极尽宠溺,也毫不怀疑,几乎是有求必应。
但亲情和珠宝不是她最想要的,
老巴特的疼爱让她有微微的触动,但这并没有改变她贪图他大船的本心,兴许她生来就是不知感恩的人,她只知道抓住一切机会去得到自己想要的。
拥有巴特家族的船,成为执掌船队的领袖,那可比当巴特的“亲亲宝贝女儿”要有诱惑力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