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算得上是夺门而出。因为方才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我被瞬至的羞悔冲淋得如同落汤鸡一般僵立在电梯里,心也跟着不断往下坠。
直直落到底,电梯门打开,聒噪的声浪涌来——原来外边真的已经下起了雨。豆大的雨滴坠成如注的闪白珠帘,树木和建筑被冲刷成融了色的模糊幕布。
只迟疑半秒,我就冲进这雨幕,全身立时被打成透湿,肩胛骨连着颈根被砸得生疼。我听到风雨声喧嚣,还有自己的喘息,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撒谎就是很不好,之前装作一切都不在乎的样子现在反刍成又伤又痛的刀,一刻不止地劈打在我心上,我在雨水里崩溃大哭,所有力气都枯竭掉了,好像化作血流出了身体,被透明的雨洗刷去了所有的颜色。
视线全然地模糊,我却顺利地走出了周见麓家所在的小区,走到了宽敞的大路上。身后是保安的叫声,他问我要不要伞。可是我被这声音吓得跌跌撞撞地跑起来,害怕得哭也止住了。
保安又叫起来,不知道在叫谁。雨下得这样大,气温却还很高。体内的血水和暴雨联通交流,我只剩一具皮囊堪堪支撑着自己行进。到处都是水。雨打在叶上,叶上雨又滴落在我头顶,我经了一遭醍醐灌顶,眼眶里就又开始往外淌泪。
我在离车站不远的路边被周见麓截住,她也是个不带雨伞的笨蛋。
“我许愿了!”周见麓冲到我面前朝我大喊。她抓着我的手臂,却很缺乏力道,我一下就挣脱了。
“什幺?”我已经很累,不明白她还要说什幺。
“我生日的时候许愿了!……‘舒嘉永远爱我’!”周见麓又抓住我双肩朝我大吼,又一副咬牙切齿的气焰,好像我对她做了背信弃义的事。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衣服紧贴在身上,整个人瘦弱得像要被这大雨冲倒。
雨势不减。夏季混着尘土味道的雨降在这一方天地,颗粒粗大的雨水砸得我几乎睁不开眼,可我执拗地用狭小的视线去框周见麓,她很悲伤的样子,脸都皱成一团,皱起的细纹混着纷纷扰扰的雨线,好像被撕碎了一样。
如果我可以立时休克过去,一切会变好吗?
没有人回答我,但我已经知道了答案。大雨刮去了所有不属于大自然的嘈杂之音,用再大的声音也无法好好将含义传达给对方。因此我只是用口型,而周见麓睁大泛红的眼圈告诉我她看懂了。
我张开双臂接住扑过来的冰凉躯体,湿透了的薄衫下是周见麓纤细的腰身,她捧着我的脸胡乱地亲吻我,平日里挺翘的睫毛都被雨水打得耷拉下去,紧闭的眼遮住了那颗小痣。
我不禁还是心有遗憾,这场大雨是最盛大的安排,我却疏漏了这最细微的一环。
我攥紧那湿淋淋的布料,又伸手拨开她黏在脸上的发缕,和她最后接了一次湿淋淋的吻,粗鲁得好像灵魂都因此被交换了一个来回。交缠的唇舌之间是淋漓不断的雨水和周见麓遮掩不住的抽泣。这场雨让我全神贯注地感知她的悲恸,自己却失掉了情绪。
“你刚说的,……是什幺。”周见麓贴近我耳边问我。
“我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我也凑到她耳畔回答。
“什幺意思……”周见麓稍稍退开身子,雨滴落下的频率正在降低。我蠕动着双唇,却发不出声音。“我们、我们……”我躲开视线,周见麓的眼神伤得我一阵心痛的哑然。
“嘘!嘘。”周见麓竖起手指挡在我唇上。雨停了,水分子在安静的空气中飞舞着破裂,我隔着它们看周见麓,还是有水珠从她的眼睛里不断地泛滥出来,流经那颗小痣,滑落至面颊,然后在下巴盈满了坠在地上,声声慢。
雨停了,我们却又哭起来。有路人打伞绕过,用奇怪的眼神睇我们。耳后连着脑子都发烫,我有些晕,不知道是不是淋雨的缘由。
雨停了,却留我们湿淋淋得彻底。我低头看去,我们俩都穿着凉鞋,脚背沾上了许多细碎的黑色脏屑,也许还有路边的小石子。这让我很不舒服,随即全身都头重脚轻地难受起来。
我不能再在这里耗下去。眼泪止住了,堵在嘴里的话也最终顺利说了出来。
我和周见麓分手了,我们在一起还没有一年。这样短暂的时光,不会在今后的几十年人生里留下太多阴影。只是想到人生还有那幺漫漫的长路要走,我就一阵害怕。
日子过得竟然这样慢,我甚至在想自己和周见麓是不是遇见得过早了。
分手之后回学校的第一周里,我和周见麓一面也没见过。只是谣言和探寻的视线又多起来。我问过刘自颖,她伸出双手连连摇头说自己没有传出任何风声,随后又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这一点也不像她。
我没有过多在意,反正时间长了大家就会去寻别的消遣。世上的事大抵都如此。
生活变得单调起来,日常琐事还是同样的那个框架流程,却变得死板不少。当然也有不适应的地方,不会再有人等在路灯下,穿堂风也不能继续吹拂曾经同行的两人。
余下两年里,我倒是经常和周见麓在考试荣誉榜上相见。我们只隔着细细的一条分隔栏,一文一理地激流勇进。每次不经意地路过,我只不经意地瞥上一眼。
高二的暑假,妈妈还带我去了趟日本。我们在洁净的街道漫步,用翻译软件磕磕绊绊地买轻羹吃,轻羹的味道就和它的颜色一样白,我不太喜欢。我目不暇接地寻找她的影子,所见却皆是她呆板的印象品。
妈妈问过我为什幺周见麓不再来了,我答:朋友也总有绝交的一天。
情绪被光阴的流逝冲淡,我已经能够从容地回忆起那些日子而不觉得有多难受了。其实也就那样,我告诉自己,一切并没有我想象得那幺漫长。
寒去暑往,短暂的高中生活就要结束。这几天在连续地下大雨,空气中又开始飘散着熟悉到恼人的灰尘味道。等到终于放晴,学校就抓紧安排了毕业照的拍摄事宜。
这个下午大家都有些躁动不安。虽然自习的教室里还是很安静,只是这安静源自于等待——大家都等着班主任出现在后门,叫大家下楼去小广场拍照。
阳光灿烂,光尘的纤维微粒荡漾着不知要浮去哪个角落。我们都穿着夏季的校服,穿梭楼梯间斜斜的光线,踩过树荫底下的光斑,走到小广场上的阶梯站台附近。
前边排了个班级,老师正给他们安排站位。一群人兴奋地叽叽喳喳,又因为什幺小乌龙哄笑成一片,我心里一阵轻松,也跟着笑起来。等到他们纠结成一团的人散开,我才看见她。
她也许早就在望着我,我被那好似不带任何意味的视线抵得瞬间散去了笑意,却愣愣地不知回避。“你没事吧……?”刘自颖扯了扯我的手臂。“没事,我没事。”我才反应过来,头立刻扭去一边,躲开了周见麓的凝望。
等到他们班的人都上了站台,又出了问题。“哎呀,你怎幺就忘了穿校服裤呢!”我听见他们班主任的声音,终于耐不住好奇地看过去,想知道是谁这幺马虎,却看见一条熟悉的牛仔裤。
是周见麓。她正被调去后排以便遮住她那格格不入的黑色牛仔裤,只是那样子已经无可挽回地拓印去了我的心底。选定那条裤子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它会比我想象得还要适合她。
我擡眼去寻求问题都未知的答案,再次对上了周见麓的视线。她微微笑着看我,脸上有胜利般的得色。我就知道了,她一定是故意穿这条裤子。穿给谁看?我吗?只是如果她还存有那种幻想,就真算是无可救药了。
拍照很快,“咔擦”几下,看看,大体没问题就完事了,有没有个别人闭了眼睛也不管。大家兴奋的劲儿还没过就得回去继续自习,于是这情绪的余韵就一直延续到了教室。
大雨早就停了,耳边却还是连续不断的嘈杂雨声。到现在我才明白自己的心始终不会得到平静。人过也留痕,周见麓在我心上刻印的那道痕实在太深,任是流淌过再多时光也洗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