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2)

之后苏酥恢复进食,虽依旧沉默,目光却一点一点清晰起来,不再茫茫然一片。那婆子看在眼里,竟给苏酥的待遇好上一些。

船只最近走走停停,船上的姑娘们好些被带走沿途发卖,等抵达燕京,苏酥与剩下共十个被带下船,送上了一辆停泊在渡口的马车。她们短暂的重见天日,只觉恍若隔世,不知今夕何夕,但很快被人蒙上眼睛、堵住嘴巴、反缚住双手,送往城中去——这是为防她们记住沿途风景,届时识途逃跑。

下船时苏酥看过一眼头顶的天。依旧是湛蓝的一片,还浮动着洁白的云,只是已显出几分秋色了,与她上一次仰望天空的地方相距千万里。

她顺从的被作为货物摆布、挑选。婆子将她卖给了一个将发饰衣着都改作狄夷样式的中年汉人,瞧着应该是在荣国王宫办事的官吏——北边有很多故土沦陷而归顺于荣国的汉民,他就是其中之一。那男人摸着山羊胡子,上上下下将苏酥打量了一番:“这美人送进宫里作婢子都可惜了……你将她交给我,我拿她去换一场泼天的富贵。”

于是苏酥被转手卖给这个叫郑洪的男人,在他安排下短暂的休整半月,单纯的作为一个能换取更大利益的商品雕琢。北方干燥,郑洪不知从哪弄来一个方子日日给苏酥药浴,泡得她肤色莹润如白雪、柔嫩如凝脂,相处间更觉得此女有几分“前途”,吃饱喝足之余还教了她一些简单的狄语词汇与风俗文化、以及一些需要关注的禁忌。等到十月初七的傍晚,胡天开始飞雪,郑洪给苏酥送来一件单薄且风格怪异的红色纱裙换上,再替她围一件纯白羊绒的斗篷,领她出了门。

苏酥到外面就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郑洪看她一眼,安慰道:“到宫里就好了,别缩着。”

可这一身当真是冷。那纱裙无袖,领口开得恰好能隐约露出一条沟壑,诱人、却不显媚俗,腰身掐得紧,显出苏酥纤细流畅的曲线,而裙子两边开叉,不经意般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美腿,裙摆还坠了流苏,行走间好似步步生莲。

苏酥咬着牙,跟着郑洪走。郑洪又取了遮眼的布来,封闭了苏酥的视觉:“我不堵你的嘴。你是聪明人,不要哭叫惹人烦躁,那些狄人没有我这幺好说话,稍有不慎就是死,你可明白?”

苏酥点头。

风雪之中,二人来到了荣国宫廷之外。这宫阙与汉地建筑风格迥异,建于一片高地之上,形制更为规整,虽很多地方还未修缮完全,却已看得到未来气势恢弘。到宫门外,郑洪让苏酥蜷缩进一个半人高的木箱子里,合上了盖子。

隔着箱子,郑洪低声对苏酥说:“这几日我待你不薄……也望你不要叫我失望。”他想到今晚的事情,心里也打鼓。他也在赌,一个汉人在狄夷王廷举步维艰,他要拿苏酥为自己赌一个富贵前程。

宫门前的守卫走过来,操着一口粗嘎狄语同郑洪问话。郑洪流畅的应答,语速很快,苏酥根本听不懂,只能捕捉到一些词汇。

其中,“谙班勃极烈”这个词,苏酥是知道意思的。那时英廷与英朝曾仔细与她解释过。

她无语,原来郑洪口中换取“泼天的富贵”是这个意思,实在太看得起她。谁能想到苏酥能从南虞的忠义侯府辗转变成礼物送到狄荣王室的手上?命运当真是顽劣到极致,让她哭笑不得。

外面郑洪很快打通了关系,箱子被搬起行走,苏酥被颠得不轻。过了好久,她感觉自己被放下了,外面的世界一片嘈杂,好多人声混在一起,都是混乱的狄语……似乎是一场宴会。

郑洪带着装有苏酥的箱子进入室内,火地的热气一烘,头上脸上的雪沫都化作了水,混着紧张的汗顺着鼻尖流下来。这是一场狄夷高层的宴会,满座都是各部各族的人物,往日在外威风八面的谋克都成了默不作声的守卫,最上首那位他更是不敢擡眼去看。此时殿堂中众人酒饭正酣,高声谈笑,对于郑洪的进入视若无睹——这对于他们而言是太过微小的存在,不必理会。

郑洪一个人杵在殿中,很是尴尬,手心一层汗。他小心用余光打量着上首之人,见他吃着羊腿不敢打断,只等他放下骨头、喝过一口酒了,才谨慎开口:“康王殿下,小臣郑洪斗胆冒犯,有礼奉上……”

可惜他声音太小,被周遭狄人洪亮的嗓门一盖,嗡嗡如蚊鸣。

上首那人动也不动,由女奴倒了满满一杯葡萄酒大口喝下,溢出的紫红酒液淌过上下跳动的凸起喉结,看得人不禁也口干舌燥。

郑洪舔了舔干涩的嘴巴。他已经感受到一旁一位猛安不耐的注视,调度所有勇气提高音量,紧张到破了音:“康王殿下!小臣郑洪!斗胆冒犯——”

他终于吸引了台上那人注意。

殿内一静,所有喧闹在一瞬间消失,所有人都看向这个胆大包天的滑稽汉人。男人也终于擡起眼来,乌黑鬈发于两颊垂落,露出一双泛着碧色的眸子。

他像是才反应过来:“你喊俺?”

这位狄夷王室还未习惯自己的新封号——汉人的那一套,连自称都没改过来,像个普通粗人,却没人轻蔑于此,更没人敢纠正他。

“是……”郑洪扑通一声跪下了,五体投地:“打搅了殿下,请恕小臣死罪。”

“什幺事?”男人喝了一口酒。

“小臣前些日子得了件南地的宝贝,特意敬献给殿下,贺您封王之大喜。”男人的注视下,郑洪头上汗水一滴一滴打在地面,很快被火地的温度烤干。他微微直起身:“殿下……”

男人没什幺反应。他近日得的礼物太多,更对南地的东西没什幺兴趣——他从前跟着父汗攻城略地,虞国皇帝御用的东西都有一大把,堪称疲劳,摆了摆手道:“放库房去。”

下边狄人哄笑起来,一时间郑洪尴尬不已。这放到库房可就不顶用了。他还想说些什幺,边上的猛安却已端起酒杯再与男人畅饮,看门的谋克走来搬箱子、请他出去。眼见之前一切准备都要付诸东流,他干脆豁出去了,一个箭步冲上前,猛的一推——

擡箱子的谋克闪避不及被搡到一边,只听“嘭”的一声响,箱子重重摔在地上,倾倒过来。郑洪此举激怒了在场的狄人,纷纷斥责起来,那谋克更没想到他敢推自己,怒吼一声骤然拔刀就要砍了他,却听箱中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后,盖子滑开,一抹流动的薄红漫了出来。

不知何时,原本吵作一团的殿内渐渐再次安静下来。

上首的男人原本没理会下面的闹剧,支着头喝酒,好半天却听到没动静了,皱着眉再投去一瞥。

随后他的目光也停住。

苏酥从翻倒的大箱中爬出来,鬓发被颠得有些凌乱。她在箱子里闷得不轻,面颊飞起两抹潮红,喘息间胸脯剧烈起伏,在凌乱领口呼之欲出,白羊绒半挂不挂搭在身上,露出半截香肩,裙摆翻作一朵花儿,那两条玉腿也交叠着呈现在众人眼前,白嫩得晃眼。

她被蒙着眼,不知自己境遇,只撑起上身跪坐起来,红唇微张,咬着一缕青丝,茫然不知所措。

郑洪将她眼上黑布摘下,苏酥刚才摔着了,疼得眼眶不自觉红了,黑布下一双美目波光粼粼,显得好生可怜。她被骤强的光线刺了一下,微微低头,随即听到旁边好几道喟叹声。

等到适应光线,苏酥睁开眼,登时就被吓坏了——周遭都是瞧着就凶神恶煞的狄夷人,一个个直勾勾盯着她,场面堪称弱女进了阎罗殿、羔羊闯入虎狼窝,惊心动魄。她瑟缩一下,眼泪就要流出来——她曾经在杭州见识过狄人的残暴可怖,如今自己会是什幺下场?她根本想不到。

此刻殿内唯有一人的大脑还在正常运转。郑洪观察着每个人的神态,心知自己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了,开口打破一片死寂:“康王殿下——这便是小臣为您准备的礼物。”

苏酥闻言看向上首。

那里坐着一个身材健硕的狄夷人,乌黑鬈发潦草垂落于肩,上头挂了三两条玛瑙珊瑚坠子,唇上与下颚一道都覆着厚重的胡须,只看得出刚硬深邃、明显有别于汉人的轮廓,以及一双深深眼窝中嵌着的碧绿眼睛。

此刻他正一瞬不瞬盯着她,如同一头锁定了猎物的豺狼,令苏酥本能的后背发凉。

“很好。”男人开了口,第一次真正理会郑洪:“你要什幺赏赐?”

郑洪再次下跪:“小臣斗胆,想讨一百金珠。”

一百金珠,这在北地已足够买下一栋不错的宅子。男人眼睛都不眨,看着苏酥摆了摆手:“察克,你带他去领五百金珠。”

郑洪心脏狂跳,已然是大喜过望。他还不至于失了礼数,再度拜谢,就被男人身边亲卫带走领赏了。路过苏酥还冲她眨眨眼:她此番也能飞黄腾达,两人这是双赢。

苏酥无助看着他离开,郑洪这一走,大殿内继续静悄悄,她一动不敢动,呆在原地如坐针毡。

上首的男人放下了手中金玉酒杯,双臂撑着面前桌案,缓慢站了起来,微微倾身看向苏酥。他坐在那儿已经够吓人了,站起来压迫感更盛,那猿臂虎背熊腰撑得衣服都紧绷着,好似随时会因他的动作爆裂开。

“你是,”他操着一口腔调古怪的汉话开口,嗓音粗哑低沉,好似猛兽低唁:“汉人?”

苏酥怯怯点头。

男人的声音好独特,她似乎在哪里听见过。

男人又看了她一会儿,骤然大笑。他偏头对身边的猛安说什幺“宝莱娜”,苏酥听不懂,却见猛安看着自己,也跟着笑起来——那满脸的横肉抖动,在苏酥眼里真的跟恶狼一样。

苏酥真的被吓哭了。她没想到刚出龙潭又被送入虎穴,没忍住啜泣了一声。那男人瞬间注意到,起身大步流星走到她面前,一把将她从地上捞了起来,托在臂弯。

“……你是我的了。”近距离下男人的绿眸幽暗深邃,清晰倒映着苏酥的容颜。他点了点苏酥的面颊,似乎被指下触感惊到了,略微愣怔,随后愉悦的眯起眼睛,叫她“宝莱娜”。

而听着男人的声音、观察着男人的身型,苏酥逐渐确信,自己的确曾遇到过他。

——那是在霍赟的帐外,在襄阳的侯府中,他都出现过。

这个在狄荣被尊为王爵的男人,与大虞的节度使,竟然是有交集的。

呼俺们烈烈终于来了!闻到荷尔蒙了吗!

下章开车啊,虽然不一定能很快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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