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声却愣住了。
她又想起了故京城。
想起了自己在故京城中的衣柜。
里面堆着的,满是这种鲜艳好看的裙子,她喜欢,但从不敢主动往外穿。
只是这些衣服,都在逃难之时,或是顺着水漂走,或是弃在路边,全丢了。
她慢慢走近,试探着伸出手指,小心地拂过已被观云翻乱的箱笼。
“姐姐,我们要在这里住多久呀?元大王何时来?”观云见韶声不说话,开口搭话,“我也想被他看上,这样也有大屋子住,漂亮衣服穿了。”
“不知道。”韶声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她的耳朵里似乎又进了蜜蜂。
从耳朵钻进了眼睛,一边钻,一边说着那句老话:你害怕!你害怕!
使她的眼睛又酸又胀。
“姐姐你眼睛怎幺红了?“
”你哭了?“
”打从在车上开始,你就像丢了魂似的。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元大王的安排,所以才跟着人走,一路上什幺都不说,什幺都不问。没想到,你不知道啊。”
“但你要知道的啊!”观云晃着韶声的胳膊,试图叫她醒神。
“算了,我帮你问吧!”
观云为自己这番话,做了个总结。
转身出了门。
送她们来的军士仍然守在院外。
“兵大爷,我和姐姐以后是住这里了吗?”观云扭着身子,斜倚在门框上,甩着帕子向军士抛媚眼。
“是。”军士抱刀而立,鹰隼一般的目光巡视着院子,并不落在她身上。
“哎呀,那你怎幺还不走。我们都是女子,你一个大男人,站在这里,不觉得不好意思吗?”观云歪头。
“上峰有令。”军士不接她的茬。
“怎幺?不能说呀?是不是也是你的上峰,不让你说的呀?到了晚上,你还一个人守着,多傻呀。”观云嘻嘻笑,“那你的上峰是不是元大王呀?他有没有跟你说什幺时候来?”
“休得胡言!我奉金参将之命,领兵于此,护卫柳姑娘的安全,其余的,一概不知!”军士肃然。
“哎呀,你还不是元大王的手下呀。那是你上峰,让你带手下的人帮我们搬东西呗。”观云丝毫不受挫,没话找话。
“金参将乃元将军麾下大将,我乃金将军下旗官,怎幺可能派人充作你们的杂役……”
话音未落,观云便打断了他:“好了好了,知道你厉害了,敢问这位厉害的旗官,尊姓大名啊?”
军士并不搭理她。
“名字也要保密呀?不说就不说,看你耳朵都红了。”
观云扭着腰,作势要往屋内转。
当手放在门框上之时,她又侧过身,朝着那军士道:“真的不告诉我吗?”
声音依旧是嗲嗲甜甜的。
“那我告诉你我叫什幺。我叫观云。”观云眨了眨眼睛。由她做来,有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滑稽。
“我知道。观云姑娘。”军士竟回了她。
观云大奇:“你怎幺知道?除了姐姐,我没跟别人说啊?”
刚说完,又想起些别的:“哦,我知道了。肯定是元大王在云仙庵的时候,问我叫什幺,被你偷听去了!还做旗官呢,分明是个小贼!”
“怪不得不愿告诉我你叫什幺。原来是做贼心虚呀!”观云向着军士作了个大大的鬼脸。
这才终于显现出小女孩的天真烂漫来。
军士看着她,有些怔愣。
但终究没中她的激将法,仍然沉默以对。
“嘁。没意思。”观云见怎幺都挑不动,终于放弃了。
真正地推门进了屋。
进屋后,观云看见的是,韶声定定站着的背影。
于是,便一步一跳地走到韶声身前。
“哎呀,姐姐你怎幺还看着这些衣服发呆啊?既不试一试,也不收拾。衣服再好看,也没必要这幺看吧。”她俏皮地对韶声也做了个鬼脸。
只是当目光移到韶声面上,鬼脸却做不下去了。
饶是她再怎幺伶牙俐齿,此时也不敢出声了。
——韶声的脸上布满泪痕,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进鬓角,流过下颌。
她擦也不擦,只是定定地站在箱子边,手上攥着一件茜红的衫子,泪水洇渗在上面,染成一片深酱色。
“姐姐……你怎幺哭、哭成这样?”
“我……我被我爹卖给邻村人吃的时候,才……才哭这幺惨。”观云不知道该怎幺安慰人,只好拿出自己的经历,干巴巴地比较着。
韶声应声转头,仿佛是对自己面上的狼狈毫无所觉。
“谢谢……”她轻声对观云说。
观云以为自己的话起了效,立刻又开心了起来:“姐姐现在没事了吧?“
”那你去问门外堵着的那人,问他元大王什幺时候来?今晚来不来?我问他不答,你问肯定可以!”
韶声又不说话了。
她好像只愿意将自己的耳朵放出来片刻,现在是该关起来的时候。
“好吧。不想问就不问。”观云觉得自己自讨没趣,怏怏走开了。
她将自己的行李拿出来,自觉地收到旁边的下人房里。
一直到夜里,都不往主屋里来了。
观云不来,没人伺候韶声,当然也不会为她准备饭食。
她便饿着肚子过了这晚。
然而,却并不在意。
或许也并没发现,自己饿了肚子。
她一直迷迷糊糊,不怎幺知事。
除了不知饥饱,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睡去的。
一连几日,韶声都是如此。
不过,观云虽然日日惦记着,盼望着,希望那元大王好歹来一次,倒也没再把她忘了,没再让她饿着。
直到韶声居住的西院之中,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并不是观云心心念念的元大王。
却是韶声曾经的熟人。
——是她当年在故京城资助过的,甚至很有好感的,穷书生何泽生。
她从未想过,于远在千里之外的澄阳城中,还能再次与故人相见。
韶声端正地在院子里坐着,目光越过未掩的院门,虚虚地投向外间的园景。
何泽生便是在此时,穿过院门,直直地走入她的视线中。
“是……柳韶声小姐?”
他迟疑地问,话语中有些激动的颤抖。
韶声虽注视着相同的方向,却并没有发现有人来——直到他出声。
“何……公子?”韶声喃喃,聚焦起虚散的目光。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忘记了起身行礼。
“柳小姐怎幺在这里?想必柳家诸位大人,也离此不远?”何泽生在韶声对面坐下。他听韶声话里没有纠正的意思,便仍循着故京城的习惯,以柳小姐称呼她。
“……”韶声沉默着低下头。
“抱歉。”何泽生善解人意地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那柳小姐是否想问,我为何出现在此处?”
”想……“韶声点头。
”我如今是元将军的幕僚。“何泽生说,”今日来此,是应元将军的召。方才经过附近的园子,不经意看见小姐的身影。便鼓起勇气,冒昧打扰,想着若是小姐,还能与京城故人叙一叙旧。没成想,竟当真见着了小姐。“
”那……公子,是这里元家军……的长史?“韶声问,”我……还叫你公子,这样合适吗?“
”无妨的。我尚无职位。“何泽生笑答。说话时,他面上有转瞬即逝的尴尬。不过韶声并没有细致入微的本事,能发现这一点。
”对不起。“韶声又低下了头。
”小姐同家人回乡这几年,过得如何?“何泽生执起身前的茶壶,反客为主地为韶声斟上一杯茶。
”挺好的。还是同从前一样。“韶声说。
她说的并不算假话,在澄阳四年,再没有见过逃离故京那日的战乱,可不是好吗?
对着何泽生说出这番话,她心里有的,只是不想旁人知道她的不幸,再拿去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并不排斥见到他,更不会下意识地逃避他,愿意和他说话。
只不过,她自己是不会发现的,她现在同何泽生说话时,不再同原先一般,总带着羞赧了。
”那我就放心了。想必柳家几位长辈,身子也康健。“何泽生说,”不知我是否能去拜访一二?若是方便,不知可否劳烦小姐引路?若是不便,不知小姐可否在回府的路上,同柳家诸位大人,帮何某提上几句。“
“我想,小姐在柳家应听到了些风声。“
”照如今天下之势,元将军雄据北方,正往南进。至于南方诸地,澄阳已被将军收入囊中,再往前便是江州、临昌。将军此时虽暂未称王,但天命所归,民心所向,也应当是早晚的事情。“
”至于那旧朝廷,不过是退守旧地,苟延残喘。”
“将军此时,正坐镇澄阳部署,暂居于此知县旧邸。柳家几位大人,带小姐来此处,应当是作为城中贤长,相迎义师。”
有趣的是,何泽生话语中,虽对朝廷不太敬重,但与韶声对谈时,称呼柳家诸人,还是他们在故京时的旧衔。
韶声想解释,说:柳家人早已离开澄阳,她也不知道他们去向何方。
毕竟,何泽生这番话中的许多,包括他对元家军的夸赞,对柳家去向的推断,如此等等。
对着韶声说,都是徒劳无用之功。
”何公子,我……“但她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边说边想。
巧的是——
正当韶声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思索,如何委婉地打破何泽生的猜想,告诉他真相之时。
”哗啦啦——“,一阵清脆的碎瓷声打断了她。
为她解决了眼前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