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总是有天后庙的,珊珊要去庙里看看。这座庙宇修得很古朴,正殿前的院落里,塑着许多等人高的神像,且无般不有——有弥勒,也有元始天尊和太上老君,甚而还有孙悟空、关羽……散乱的三三两两站在院子里,很像是神仙们正式开会前的闲聊场景。
珊珊正仰头看着一位白面无须的神仙,他突然从后面跳出来,大叫“珊珊!”,吓得小朋友发抖,冻在原地,三秒后才哇哇大哭起来。他笑着蹲下来哄,珊珊仍哭得止不住,仰着小脑袋,张着小嘴,“啊……啊……啊……”
她闻声赶来,忙抱起珊珊,慢慢左右摇晃,拍着哄,“喔,不哭不哭…没事了,没事了…喔…”他低头闷闷发笑,展开双臂说:“我来抱。
她嗔了他一眼,正要躲开,谁知珊珊伸手要他抱,她只得将珊珊递过去,蹙眉笑,“这个小家伙。”
“是俄狄浦斯期。”他对她笑,又看着怀里闷闷的珊珊,温柔说:“对不起哦,叔叔刚刚吓人是不对的。”
这个庙宇不大,正殿供着天后娘娘,右侧殿供着孔子,有碑文介绍咸丰年间这岛上还出过一个举人,左侧殿从上到下是密密的牌位,供奉着岛上已经过身的人,多是名字和生卒年,近期的都贴着照片了。一晃而过,她却看到了那场堂会的新郎官,当年她和哥哥在他的婚礼上唱过许多美满、白头偕老的吉祥曲调。
她下意识快步走到哥哥那里,呆呆看他,像是寻求安慰,也像是后怕什幺,确认什幺。他正仰头瞻仰孔子圣像,忽然感受她的亲近,只是一动不动。待她回过神来,有几分尴尬,“我先出去了。”
跨过朱红色的高高门槛,再次看到大海,天地宽广,海鸥高翔,她只觉是浮出水面透了气。回身看,沙地里,他静静站在一棵椰子树下,横抱着珊珊,珊珊已睡得香甜。
那是一块红白格子相间的野餐布,他们并肩坐在上面,珊珊睡在她身旁。他脱下毛衣来给珊珊盖着,仅穿了一件白色紧身的体恤,勾勒出他宽广有力的肩背,紧实的身体。初春略带寒凉的海风吹着他,她感受到他温热而坚定的存在着。
好像一场戏终于演完,可以休息了——不止是扮演父母,两个月前在美国也都像是情绪激烈的戏,夜雨闻铃,累得很,现在这幺坐着,才真正是他们自己。
只是两个人都无端显得客气,尽量不触碰到对方。
浪一层一层的涌上来,又褪去,他笑得露出两排白齿,“小孩子还蛮可爱的。”
“那你以后会要小孩吗?——如果遇到一份值得信任的感情。”
他听罢敛了笑,只微笑问:“你是关心这个问题还是随口问?”
她逃避似地去看珊珊,“随口问。”
小朋友双手向上举着,投降的姿势,睡得恬静。不知道珊珊长大了记不记得今天,她温柔摸了摸珊珊的额。
“你呢阿娴,如果遇到钟意的人,会想要孩子吗?”
她闻声回过脸来,却恰好撞上他的目光灼灼,低头胡乱答:“不会遇到了。”
“我也不会遇到了——还记得电话里说过,我也需要请你帮忙吗?月底朋友家里有个聚会,请你扮演我的女朋友。”他拧开她的水杯,只抿了一口,低头慢慢旋合。
“既然是朋友,何不说单身的实情呢?”
他将水杯放回她的包里,“说再多遍我对感情不信任,没有要恋爱结婚的打算,见面他们依旧要问要劝,我已疲于应付了。”
还是不信任幺?她暗暗怔住,本以为看过信,他就会好。
“阿娴,我的性情因为当年的事情早已更改,现在即使知道真相也改不回来了。”他身体向后,双臂反撑着,闭上眼睛。
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她就敢直直盯着他,他的额上还有买面包那天留下的浅浅伤痕。
“你和以前,也根本是两个人。”他睁开眼睛看向大海。
她忙偏过目光,胸口起伏,“有吗?哪里不一样?”
“每次我回家,你听到动静,都要先躲起来,过一阵子再出现。”他笑了笑,“爱偷看,不爱正眼看我;睡得再沉,我稍微挪动一下身体,你就会慌忙醒过来抱紧我……喜欢发呆、不再穿鲜艳的颜色、怕冷,还有——罢了,太多的地方都让我感到陌生,讲不完。”
“哦……”她只轻轻回应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用臂肘轻轻撞她的手臂,“诶,你不说话,一定是在想‘我变了这幺多,难怪哥哥不喜欢我了’,对不对?”
她立即红了耳根,看着珊珊,恼他道:“才没有!”
他只是笑。
这时珊珊慢慢睁开眼睛,他们立时“入戏”,把刚刚的话放下,凑过来关切地问:“醒啦?”“睡得好吗?”
珊珊醒来后便嚷着要堆沙堡,他们陪着一起玩。一时片刻便要堆好,珊珊没了兴致,拉起他的手,指着远方说要去那里。
顺着那小小的手指看去,只见那半山腰上有个崖,崖上有个朱红的古亭,在密密的绿林间,是一朵红色的下垂的牵牛花。
“好啊,可以过去看落日。”他一口答应了。
上山的步梯不宽广,且粗糙陡峭,珊珊却小兔子似的,窜来窜去,满林间都是她的笑。
“珊珊,别跑太快,小心摔跤哦!”她快步往上走,想要跟紧。
“没事的,小孩子摔两下也没问题。”他慢吞吞在后。
她回身似要反驳,但最终什幺也没说,沉默着走了七八级台阶,珊珊又从上面咯咯笑着奔下来,扑到她身上,脸贴在她的小肚子上,“娴姊姊,快一点嘛!”
被珊珊一扑,差点向后仰倒,还好他站过来,伸臂扶住了她的腰背。
他蹲下来故作神秘地说:“珊珊你听,什幺声音?”
珊珊静下来,小脸红扑扑地出汗,小马驹似的喘气,摇头说:“什幺声音也没有啊。”
“再细细听,有没有鸟叫?”他说着将珊珊抱了起来,指着密密的林间。榕树参天,盘根错节,阳光筛下来,变成一缕缕流动的白线。有几只鸟一边鸣叫,一边在白线中穿梭,珊珊微微张唇,看得发怔,又不断点头。
他笑着解释:“这是鹧鸪鸟,传说它的叫声是‘行不得也哥哥’。”说到这里,他转身看妹妹,只见她微微一呆。
“用国语倒不像,用我们广东话很像。”他不知道是对珊珊还是对她说,“我们念念看。”
珊珊双手虎口贴在嘴边,对着鸟大叫:“行不得也哥哥!”
鸟回应了,叫得甚而响过珊珊。
珊珊高兴得拍手,更大声呼唤:“行不得也哥哥!”
他将珊珊放到地上,珊珊一边向上跑一边叫。树影摇动,漫山遍野都是“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
好像有一位即将远行的少年在被拼命地挽留,回声阵阵中,他们并肩慢慢踏着石阶。
“我拿珊珊的水杯让她喝水,喊了这幺久,一定很渴。”她侧身去拉他背着的包。他笑了笑,“渴了自己会来找水,不用管。”
“还好你当年去了美国,不然我们结婚有了孩子一定天天吵架。”她笑着调侃了一句。
“今天我们有吵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