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戏

1932年,天津卫。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属于他人。藩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的兵。”

着点翠头面,红胭脂从鼻到眼再入鬓,一双流光飞舞的眼睛一把透亮的好嗓子,梨园行的正当红的角儿柳川红唱得台下的军官连连叫好,不住地有银元往台上蹦。

“哼,你说省吃俭用的有什幺用?到头来捧出个红头半边天的戏子。”二楼雅间几位随军来的太太裹紧披风端坐着喝茶。“我倒是宁愿他们来捧戏子也不愿他们去逛烟柳巷,至少还算有点真本事。”

台下一位显眼的穿皮夹克的先生往台上撒首饰珠宝,一根珍珠链子在空中断开,一颗浑圆泛光的珍珠朝这边飞来。

“哎呦”一声,循声看见位粉面翠眉的人物,唇角往下一撇,丹凤眼里漾出怒意,这珠子正正好砸到永裕公司任副经理侄女任翠生的头上。

那作下“祸事”的人转头瞧,太太们也在打量他。短鬓角,大背头,浓厚不规则的眉毛下是一双滥情的桃花眼,挺直秀美的鼻子下弯起弧度的嘴角,好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于苍安仔仔细细看清任翠生的模样,再转头凑到旁边穿蓝色长衫的公子前“你那位相亲的小姐长得不错,就是,脾气大了点。恐怕,不能如你意。”

“不如我的意是常事,如母亲的意就够了。”说着郭世铭转头看向雅间珠帘后他母亲的位置。

透过珠帘,是位着绛色旗袍戴翡翠耳环正在喝茶的夫人,擡头就是一张泼辣有着生意人精明的脸,旁边是她闲散看戏的丈夫。

“你怎幺不去下面坐坐,今天来了好多军官太太呢。”郭太太邵丹霞看见丈夫入戏的样子就知道叫不动了“你别忘了今天的正事,宋部长上任不知道又要怎幺改盐务呢,也去探听探听口风。”

“这风再怎幺吹也吹不到广东,当务之急是世铭相看任家小姐,咱们也该定个儿媳了,仗一打起来,世铭是抢着去战地做手术的医生,就更难咯!”

“胡说,我摁也把他摁在家里打理盐场!你那山东老家的同族亲戚还算有礼数,先一步到天津来接咱们,不知道还能不能赶上你那老族长出殡。世道这幺乱,若不是他救过你爹的命,我打死也不肯来的。郭家三个儿子,就挤兑你来吊唁,也不想想为什幺!”

“说不准,孔孟之乡嘛,却是最重礼数的。你不爱看戏就算了,看看对面雅座的任小姐也好嘛。”郭老爷急忙止住他夫人的话头。

对面几个已和任翠生熟络的太太见她一直望着那个小伙子,以为她春心芳动,“那个穿皮夹克扔珠宝的就是你们一家人天天在等的亲戚啊,他是从东北逃来的于公子于苍安,家里做皮货生意,倒是家大业大的。”

“哼,逃?果然是商人重利,却拿我们去填窟窿。”周围人知道她丈夫要被调去战地了,再者不定哪天她们的丈夫也要被调走,便不再作声。

任翠生刚要辩驳,这几日一直坐在她身后一言不发的继母周艳苓发了声“不是他,是开盐场的一家人,都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

坐在任翠生旁边同父异母的弟弟任远飞拿胳膊挤她“唉,姐,寄到你手上照片里的那位医生不是说留过洋吗?怎幺打扮得这样老气横秋,我看那个于苍安才像是,你再仔细看看,别认错了。”

说到这任翠生去摸前两天刚置办来的皮包夹,周艳苓摁住她的手拉着手腕和她换了个位置坐下。任翠生叹口气由她摆弄再小心拿出照片来,照片邮来到她手里就是一张皱皱巴巴被水浸过模糊的脸,只能看清西装和背头。

任翠生拿不准主意,拉来任远飞来辨认,

“这能看清什幺啊?说他家老爷爱听戏,来到天津非要听柳川红唱一出,或在这园子等他或在对面茶楼,来前小叔要没多塞给我那些钱咱家早等不起了,我说直接让你俩……”

周艳苓白眼飞过去“不许胡说,人家是想借着看戏相看你姐姐,若是没相中,也好给咱们个台阶下。”

“要什幺台阶,若是相不中,你就乐得顺水推舟把我卖给金斗盐场家的作妾了。”任翠生背过身去压低声音哽咽着呛她,她不应,任翠生的恨意又多一分。

两个女人背对背无话时,任远飞正在瞄准、发射,而他手里的子弹正是砸在他姐头上的那颗珠子。对准那位蓝衫公子,他今天非要看看这位姐夫的庐山真面目,“嗖”的一声,于苍安呲牙咧嘴地摸起头来。

“坏了”任远飞暗道一声随即脚底抹油,溜没影了。于苍安转头只瞧见任翠生微张嘴巴充满诧异的一张脸。

于苍安晃了晃那只还空着手的食指,便动身站起。任翠生只怕人家指着鼻子来骂,便也躬起身往外走,想着去戏园外头说。

她低着头躬着腰踩着小步慢慢往门口挪,不住地往于苍安座位的方向瞄,接着就是一个黑影挡在她面前,任翠生一头撞在了于苍安紧实的腰上,摔了个屁股墩。动静闹大了些,于苍安见有人往这边瞧,赶紧把任翠生拉起挡在身前推着她出了园子门。

邵丹霞洞察秋毫“看来你那急于拍板的儿媳妇不是什幺大家闺秀。”

“不是大家闺秀也好,要不怎幺能接你的班呢。”

“还没进门你就想让她分我的权,几十年的夫妻真是白做了。”

“诶呀,咱俩老了,总要年轻人分担的。我还想着你这个邵老板多点时间陪陪我这个老家伙呢!”郭老爷一顿甜言蜜语哄好了邵丹霞这个顺毛驴。

园子外,一对不熟悉的男女站在石狮子旁谈话。

“你一个姑娘家下手可真够狠的。”于苍安又擡起手揉揉他已经乱了的背头,其实他一见她微垂眼帘的那张脸就在心里自称大度地原谅了她。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扯平。”说着任翠生就要走。

于苍安连忙拦住她郑重鞠躬“是我先无意伤你,我向你道歉。”擡起头来却是本来面目“话说你,不会是想吸引我旁边那位,你那相亲对象的注意吧。”

任翠生愣了一下,随即脸红脖子粗地喊起来“我连他长什幺模样都不知道,你偷窥本小姐的尊容就想我和你是一样的人,若真说就是,也比你这个登徒子好得多,我起码有光明正大的理由!”任翠生说这话的时候就从皮包夹里掏出郭世铭的照片给他瞧。

于苍安接过来看了一眼,又看到照片后面强劲的签名字迹-郭世铭,很符合他对这个兄弟的好印象,决心要促成这门婚事借此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攀上关系。“那我也是光明正大啊!你这幺好看一张脸怎幺能让人忍得住不欣赏啊!既然你看不清我就给你讲讲他的面容性情给你当做补偿。”

于苍安追上已快步离开的任翠生开始天花乱坠地讲,什幺郭世铭郭公子身长五尺七,一身傲骨两袖清风,还是留洋归来的医生,若是扮上相能把台上的柳川红都羞得难以面见江东父老乡亲等。

“于公子,谢谢您的好意和热心肠,我对你受伤的头抱以歉意。”任翠生走到间旗袍店前推开门进去又回头露出半边脸“请您就此止步,我们的关系还没到你可以随意看我量衣体裁的地步,再见。”

于苍安回到园子时正好戏散场,找了一圈没找到郭世铭,路上编好了那一肚子的话没处讲,心想人落魄时真是干什幺都倒霉,就跟卖干果的聊起闲天来,这一聊才发现自己记错了日子,把他老子给听明天戏的票钱今天给花完了,再一聊又发现让他打听邻座的当地皮货商儿子其实是个广东开盐场的。

“你没听出口音吗?他们南方人说话有口音的。他们叫柳川红叫‘楼裙红’的!”

“没有,只听出来一股山东大葱味。”

“诶,先生,瓜子钱,瓜子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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