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76
地点:东区
从方逮的儿时记忆里,他就总记得...
他父亲方正总说自己要出远门赚大钱,让他要乖乖听妈妈的话。
人一走就是未知音讯,久久回来一次不是带着满身伤就是满身酒气。
他的父母很常吵架...
他记得漫天飞舞的现金,就在他爸妈吵架把钱给撒了的时候。
当时,年幼的他第一次觉得,钱...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幺值钱了。
一个高瘦,满脸蓄胡又满脸通红的男人正喝酒配着花生米,对着女人大吼,"操,老子在外拼死拼活的,还不是为了帮你解决债务。"
方正听到不高兴的话,他手臂一扫,顿时打碎了桌上的酒瓶子。
楚凝一袭红色洋装衣裙就坐在窗边,刚被美容院洗好的披肩乌发,过于的香气迷人,屋里的床角坐着一位全身脏兮兮,头发遮住鼻尖,身躯被数只蝇虫围绕的小方逮,宛如是不同世界的人。
楚凝喜欢她手指甲上,刚上色的鲜艳大红蔻丹朱颜,她对于男人的脾气不以为意,更像是充耳不闻,也不管。
她见方正就是个窝囊男人,不仅无法给她荣华富贵,还得连累她一起遭罪。
更是冷哼,理也不想理睬。
楚凝本来格外招人心疼的清秀脸庞,全被眼里的嗤笑,让清纯的脸庞多了几分刻薄相。
方正眼神迷离醉意,似乎再也无法从楚凝的脸上,找到当年她躲在衣柜里瑟瑟发抖,求着他帮忙的楚楚可怜之样。
他的身体早就被酒跟躲警的日子,熬的一日比一日的更不重用了!
才年纪未过半百,就被自己的女人给瞧不起了。
方正转身把小方逮给抱起身,他薅了几下小方逮过长的头发,见小方逮不仅脸上污秽,更是身骨饥瘦,神情迟缓无神,身上也好似多日未曾洗过澡的臭味,糟糕的恍如街角边没父没母的乞儿。
他一时气堵,把桌子一口气的全翻了!
"你在家就是这幺的在照顾咱们儿子的?"
楚凝丝毫不在意方正的狂躁,她早就为自己寻了个更美好的未来。
她盯着自己手指上的蔻丹,无所谓的说:"正哥,反正这孩子我是帮你生了,也算还了你当年为我做的这些事。你现在都自身难保了,还是多想想怎幺逃过警方的追捕吧。我的事,你少管。"
楚凝说完,她跟方正又吵了起来,甚至直打了方正一巴掌。
方正把儿子放回铁床上,直抓着楚凝的手腕,怒声喝骂,他开了柜子把里边的珠宝黄金都撒了一地,"你爱的东西,哪样不是我拼死拼活替你挣回来的?"
楚凝头发凌乱却口舌如剑,精致的妆容一点都没因争吵失了脸面,只得妩媚的在方正的胸口以食指戳了下他的肩膀,"正哥,你还算是个男人吗?跟你在一起跟守活寡似的,你才是真的对不起我。"
方正脸色气的胀红,又顾忌在儿子的面前,他虽气急败坏却大气不出,只得一双眼睛睁的铜铃般,双手紧握着让青筋阵阵浮起,一只手掌悬在半空中。
楚凝看不起他,早知道方正这重看不重用的性子,更是毫不畏惧的吼道:"你敢打我,我明天就弄死你儿子,让你老方家断了香火。"
方正胸口的怒意,奔腾的翻天覆地,直得甩门离去。
幼年的小方逮早就躲回床角边,避着一室的争吵跟碎声,他饥饿的连开口喊人都没力气了。
他本来还期望他父亲会给他买好吃的,可他父亲甩门离去的背影完全粉碎了他的念想。
他只得虚弱的躺回铁床上。
若是小方逮饿极了,便会爬下床去扯楚凝的裙子,沉默无声的以举动表示自己饿了。
楚凝只得给个三块五块的,就打发了小方逮的纠缠,让他自己去买吃的。
母子的关系冷漠到像是陌生人,邻居太太见小方逮浑身脏的要死,还会规劝他母亲给他洗澡。
光彩夺人的楚凝只会用嫌弃的眼光看着浑身脏兮兮的他,厌恶的让他别靠她太近,免得弄脏了她的新衣裙。
小方逮一直记得,他妈妈嫌弃他,看着他宛如嫌弃路边野狗的眼神。
这种眼神,比他被人指着头骂累赘杂种,还让方逮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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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还没被奶奶养着之前,方逮以前的家,是在商店街角最上层的铁皮顶房,是屋主违法加盖出租的。
他家的墙上爬满了如墙癌的青苔跟弯曲像小蛇的水迹,楼梯扶手被雨水渗透的生锈斑驳,走起路来有种会吵醒极静尘埃的声响,喀喀喀的,好似黑暗中扰人心魂的幽魂。
小方逮每次走上这个楼梯,都觉得自己像是个巨人,他得小心翼翼的,否则会惊动起小矮人或是小煤球落到他的身上,弄的更脏,他妈妈就更讨厌他了。
有一晚,他妈妈把一个身材壮硕的叔叔带回家,那个叔叔给了他钱,让他出去买吃的。
小方逮好不容易在商店街吃饱喝足,他在蛋糕店的窗外徘徊了许久,他低头薅着脏兮兮的衣服,知道自己身上的钱不够给他妈妈买一个小甜点。
蛋糕店里有个漂亮女人一手提着蛋糕,一手牵着干净的小女孩走了出来,小方逮没来得及躲避,女人跟女孩的视线就落在他肮脏的身上,见他过长的指甲,指甲缝里满是黑泥,只觉得晦气的躲开,小女孩更是害怕的抱住女人的大腿,用警惕的眼神看着小方逮。
小方逮悻悻然的走远,只用剩下钱买了瓶汽水给他妈妈,他正高高兴兴的走上阶梯,还没上转角处时,就听到上方传出宛若女人诡异的哭喊声...
那声音像是婴孩或是猫,又像是他妈妈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那声音辽阔的,直通他擡高头颅还仰望望不尽的阶梯,好似一阵又一阵扑面而来的林中虫雨,远看神秘,近看恶心。
他就站在三楼半的阶梯上,不敢再往前走上去,因为他很害怕,像野猫一样在哭喊的声音是他自己的妈妈。
因为野猫一年总有两个时节最容易发情,她们会前脚就踩在地上反复的踩着,然后翘高臀部,举高尾巴,并将尾巴偏向一边,使劲的浪言疯语,极尽污秽的投其所好。
他曾透过门缝看过,那个女人也是这样子。
可是,他觉得那女人比猫还肮脏,因为公猫不只有一只,前后都有。
至从他懂了,那猫的声音是发生了什幺事后,他就不曾在喊她妈妈了。
仿佛这个所谓妈妈的尊称,在那女人身上是些违和跟怪异的。
楚凝更像是一个,只是把他生下来的陌生女人。
她很少抱他,只踢他,拉扯他,拖着他,厌恶他。
门缝的那一眼,直到他的第二性征开始出现到接触到正常的性教育之前,他都觉得性是污秽的。
更是潜意识反感,像他妈妈那般类型的女子,有着修长高瘦,宛如衣架子的身材,但其实瘦到嶙峋见骨的模样。
这种过于刻意的纤细,会让他觉得为了美丽连健康都可以不要的女人,自然也可以狠下心的为了任何事不择手段,包含遗弃自己的儿子。
撇除这些事以外,在多数的时间里,他都不知道他妈妈去哪了。
就算他从满屋子都是垃圾酒瓶,堆叠满衣服的床上睁开眼,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生理时钟还是会准时的提醒他肚子饿了,他需要进食了。
但人好像会为了活下去,而用尽所有的气力,只为了给自己寻找一条生路。
仿佛只要能多一秒能活下去的瞬间,那在饥饿面前就没有尊严,也不会有对错。
因此,他从小就会因饥饿而去早市为自己谋生路。
他总是耐心且细腻的观察,在最好的时间点跟时机点去翻找,或是捡拾摊贩舍弃的烂菜叶跟切掉的鱼头鱼尾,亦是太丑或是过老而被丢弃的根茎豆类。
捡拾早市的生食回家后,就自己开火,混着小区办事处半年送来一次的救助大米,煮成味道跟颜色都令人作呕且奇怪的杂粥饭果腹,用来抗衡又一顿又一餐的饥饿。
有时的清晨,他也曾意外遇到班里同学,同学的家长总是牵着自己孩子的手,在早市的各摊贩给孩子买好吃的。
孩子玩心重,有些同学会主动跟他打招呼,被家长发现时,大人总是斜着眼看着四处乱跑又浑身脏兮兮的他,好似早市里拣破烂的。
大人总是转头偷偷跟自己的孩子说,千万要好好念书学习,别像他一样不学好,整天混吃等死的,每天来这早市偷鸡摸狗,说他这种人以后也一定是个社会败类。
他当时听见,只敢低头走的远远地,手里捡拾的东西却舍不得放。
因为只要他一放弃,那他今天又得挨饿了。
他好像很小很小就知道,尊严在饥饿面前,不值得一提。
而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更是一句用来压制,人与生俱来就有的求生欲望。
只有丧心病狂的人才会用这种话来催眠饿肚子的人,让人宁愿在家乖乖饿死就好。
别说话,保持沉默,别反抗。
因为若是不小心因饥饿而发了疯去抢了食,意外的使人受残致伤了,甚至杀了人,还是会被愤怒的人群大众,判以死刑的。
他们或许认为,饿肚子的人应该乖乖的在家等死就好,或是自己拿根绳默默上吊也就算了,别出来祸害别人。
法律至少还会考量犯案动机跟犯事后的态度,来判断量刑。可愤怒群众的愤怒,却是看形势跟激情在愤怒的,他们不是凭着理智跟法律在愤怒的,当然更不可能以良善跟换位思考在愤怒的。
方逮每天从清晨朝露走到人声鼎沸的早市,他甚至在想,自己的将来,大概也是会困在这早市里。
如果他能努力存钱或许会成为一个摊贩老板,要是混沌一点可能会成为早市里的搬运工人,或是卖鱼的杀猪的男人,老了后,就跟拾荒捡垃圾的老人一样,天天拿着大大的袋子,四处搜罗别人吃剩的,不要的,然后老穷苦病的就这样过一生。
最后,他会应了算命先生说的,说他命途坎坷多舛。
可是,他实在不甘心。
他不甘心,他什幺都没做,只是贫穷,只是为了想不挨饿,就被人投以轻视跟厌恶的眼光,甚至被唾弃驱赶。
他有时,甚至会把捡来的馒头,分给早市里的那个说不出话,只能趴在地上,发出呜呜声的乞儿。
他觉得乞儿是真的没有爸妈,他是有爸妈,却没人要他。
也因此,他养成了善于把握机会的性格,每每遇到能改变人生的机会,他每次都努力地紧紧抓紧了。
他只是随便念了所不太入流的初中,却以底层贫困家庭的身份,让众人跌破眼镜的考上市里最好的第一实验高中。
他当年升大学时在教育大学、医科大学还有理工大学里做三选一的选择。
可惜他这种黑名单上的人,就算有了保举人,教育大学也是不可能接受他的。
最后他在医科大学跟理工大学,选了行医。
至于,为什幺选择行医,那是因为他很小就知道被人帮助的感觉。
他没有饿死,是出于社会福利的那些大米,还有那些善良的大婶跟老板会刻意的把一些卖不掉的菜肉留给他。
不过,他后来才发现,他一直感谢的大米,是有些讽刺的。
本该给穷苦老弱的救助是一个月一袋大米的量,被人贪到剩下半年一袋,甚至是一年一袋。
要是当年他只等着吃这救助的大米,只单一的把希望寄放在这大米上,那他大概率早就饿死了。
他那会便知道,人光有善良跟感激的心是远远还无法,好好存活在这种尔虞我诈的社会里的。
想活得好,他必须要有别人无法取代的能力跟技能。只有被社会所需要,他才能得到多数人的重视跟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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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逮上高中的第一天,一整天都是揣揣不安的。
直到放学回家,临至深夜,他坐在桌前看到自己手里的学生证件,他心中的不安感,才突然地放松了下来。
因为,他初中的导师,曾为了想阻止他跟其他同学竞争学校的推荐名额,私底下警告他:"不是老师乌鸦嘴,像你这种祖上有黑底的背景,实中是看不上你的。市里的第一实验高中最重视品德,品德不好你在怎幺会考试都没用。"
"况且你那幺会考试,推荐名额就算不给你,老师知道你中考也能考的不错的。"
他初中的导师软硬兼施,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直到现在,他还能清清楚楚的记得,他初中导师当时的嘴脸。
也知道他班里的导师收了钱,逼不得已的让他主动退让推荐名额。
当时的方逮只能使劲的吞咽掉想发怒,想怨恨,甚至想激情打人的念头。
隐忍的愤怒让他捏紧了手掌,不管胸口有多灼热滚烫,他只能把自己的气焰压低,低沉的跟眼前的老师道谢:"谢谢老师的提醒,但我不会跟你儿子竞争到推荐名额的。毕竟他连校排前三十都有问题,我跟他不是一个赛道的吧。"
十四五岁的方逮沉稳地离开,他越走越快,如穿堂走风。
他跑过人群,越过不属于他的闹街,直至无人之境的黄昏小巷,才从兜里拿出关于父亲方正被逮捕消息的新闻剪报,他突然悲愤且大声捏着报纸吼道:"你为什幺是我爸爸,你为什幺还不早点去死。"
他用力的捏揉报纸成团,他蹲在小巷里,以手掌抚住自己痛苦又狰狞的双眼,他小腿微微发抖,他使劲了全身的力气压抑隐忍多年,才终于传出轻微隐忍的哭泣声。
他明明从来没做过任何错事,为什幺就得背负他父亲的罪过,走完这一生。
既然如此,为什幺他不干脆跟随他父亲的脚步,也去作奸犯科,快意人生呢?
毕竟,这些会轻视他的人,可不敢去轻视真正在作奸犯科的恶人,只敢欺负他们这种底层人。
"妈妈妈妈,我们要去哪里?"
突如其来的轻巧幼童的糯音,让他擦掉眼泪擡起头来。
小巷的落日如黄橙橙的冬日桔子,温暖且安详的洒在他们身上,他顿时忘了那些糟心事了。
方逮看见眼前有个头发夹着珍珠发夹,穿着米色小花裙的小团子,就指着他往外丢的纸团跟旁边牵着她的女人说:"妈妈,那里有个哥哥哭了,是因为他的小球坏了吗?"
萧淑萍是个长相明艳却面容威严肃的女人,她不高不矮,不太喜欢笑。
听着小团子的话,她冷冷的看了还是少年的方逮一眼,萧淑萍眼里淡然,只得轻声的嘱咐身边的小团子:"小容,哥哥的东西掉了,所以才哭的。你帮他捡起来,他就不哭了。"
小团子走路一颠一跳的去捡起报纸团,还顺着手的把小挂包里的小蛋糕,一起递到他的眼前,"哥哥,今天是感恩节噢!希望你开心。"
方逮忐忑,他见自己的手脏,还犹豫着该不该接过手时,小团子带着澄清的圆滚大眼,贴心的把纸团跟小蛋糕一起塞进他的怀里。
跑到妈妈身边时,小团子还对他挥手,"哥哥再见。"
萧淑萍牵着小团子才刚转身离开,她背对着方逮,出乎意料说:"这世界是很残忍的,不论做什幺事都要学会忍耐跟默默的努力。没有人会相信眼泪的,特别是男人的眼泪,会被耻笑的。"
方逮突然开口,着急的问:"那你能告诉我,怎样的男人才会受人尊敬?"
萧淑萍想了一下,低头看了自己年幼的女儿,她拨了拨自己的长卷发,转头难得一笑,"我觉得,只要是个好丈夫好父亲,那就值得被尊敬。连自己的妻女都保护珍惜不了,在外受多少人尊崇又有什幺意义呢?英雄不是只能在外头当英雄,回家便转头当大爷跟流氓的男人。"
小团子听不懂妈妈跟哥哥在说什幺,只是笑着喊妈妈紧紧拉住萧淑萍的手。
萧淑萍笑着捏了下小团子的脸,眼里泪中带笑:"以后我们小容,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英雄的。就算我们母女俩的世界里,不曾有过英雄的存在,也没关系的噢!妈妈会保护你的。"
女人的身影很是优美,小团子走走跳跳的,直到消失在巷子里,方逮才有些怀疑,他看到的一切,莫不是他做的一场美梦。
这种穷酸偏僻的小巷,怎可能会出现举止高雅的女人跟可爱的小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