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2)

林瑾脸上浮红,小声说道:“知道了。”

那抹红色取悦了陆为,他重新踩下油门,车接着朝卓乃湖哨卡的方向往回开。

两人不再说话,林瑾从糌粑袋子里拿糌粑来吃,自己吃一块,然后递给陆为一块,反复几次之后,肚子差不多也都被填饱了。

她重新把袋子放回后座,这一回特地没使力,姿势自然得多。

陆为的话虽然直白得让她难以适从,但这一路的几次试探,让她成功地确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

他好像真的对自己有喜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好办了,倘若他喜欢自己,就不用担心他半路反悔不带自己去太阳湖。而且在可可西里这样的地方,人身安全也得到了一重保障。

林瑾看着窗外的风景,心情隐隐有些舒畅。

太阳移动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头顶,卓乃湖的碧蓝色出现在了视野之中,远处还有一顶黑色的帐篷。

从昨夜的追逐开始,这个夜晚发生了很多事。

她见证了一场枪林弹雨的对决。真正的激战并无美国电影里的那些精彩的慢镜头,生与死就是一瞬间的事,噗呲一声,呼吸也就没了。

她也是第一次拿枪杀人,生命倒在了自己的手中,难受持续了一阵,如今已全然不察。大概因为在这里,杀人是件太平常的事。而她对于死人太熟悉了。她成长的每一个环节都在面对死亡,这件事如影随形,伴随她到了十九岁。

这一趟行程,原本只是想去太阳湖找哥哥,没想到节外有枝。

车停在帐篷前,阿力迎接两人回来。

“小威送人去保护站了?”陆为问道。

阿力点点头:“嗯,大早就出发了。”

“估计路上能碰上桑杰。”陆为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帐篷,拿自己的水杯灌了两大口水。昨晚追击走得太急,没顾得上水的事。路上吃的又都是糌粑,更是干得要命。

阿力也要跟进去,林瑾拦住他,指了指车顶上绑着的东西:“那些是在野马川缴获的,你能去解下来吗?”

“当然。”阿力露出明媚的笑,踩着引擎盖爬上了车顶,解开陆为绑着的绳结,对车下的林瑾说,“帮忙接一下。”

林瑾就站在车身边,伸出两臂从他手里捧过牦牛毡子,抱了个满怀,又放在一旁的地上。

“哟,你力气不小诶。”阿力嘻嘻哈哈地看林瑾劳作,正巧陆为在此时出来了。

“队长,这些帐篷毡子能分我和威哥一顶吗?我俩正好把哨卡的帐篷换了。”

陆为失笑:“不然我废老远路把这些从野马川带过来做什幺?”

阿力两眼放光:“队长真好!”

这些缴获的帐篷,用料和大小都比他们原先用的好太多,肯定也更能保温防水。

瞧这天气,估计这两天就要下雪,这下可以不用挨冻了。

阿力就是有这个魔力,他只要一笑起来,身边的人就能短暂忘却了自己的烦心事。什幺事经过他的笑容的放大,似乎都变成了大喜事。

林瑾听着他俩的对话,也微微笑了笑。

这一趟缴获的东西不只是帐篷,还有四把枪和一箱子弹。

陆为去查点了数量,挑了把步枪放在车上,剩下的三把都留在哨卡,给刘威和阿力增加火力。

活都干完之后,陆为进帐篷睡了一觉。白天的野外温度高,连带着帐篷里的温度也高,睡觉不用裹得严实,躺着很舒服,他很快就睡着了。

林瑾在帐篷外的小马扎上坐着,手里捧着杯子,喝阿力新烧好的热水。

阿力就坐在她对面,问她:“你是首都北京来的,北京是什幺样子呀?”

北京是什幺样子?这该从何说起呢。

林瑾想了想,说道:“北京是一个大城市,很繁华,街道很干净,有很多高楼大厦的。”

“路上是不是有很多外国人?”

“嗯。在最繁华的街道,王府井,或者是西单大街,就能看见外国人。”

阿力更起了兴趣:“我有外国女人的画报,但还没亲眼见过外国人呢。啥时候可可西里太平了,我也要去一趟北京,去看看外国人。”

林瑾笑了。

他想去北京的理由,不是想去看首都,也不是想去体验城市的繁华,而是想看看外国人。

“阿力,你是哪里人?”她问道。

“格尔木的。”

“来到可可西里之前,你是做什幺的?为什幺会来到可可西里呢?”

“我?我是给开厂的老板开货车的。”阿力乐呵呵地回忆往事,“那时候我爸爸听说,可可西里的巡山队有编制,想让我也有个编制嘛,就让我过来了。来了之后,就一直跟着陆队长了嘛。”

带着功利心而来,却没想到这里一点功利都没有。

别说编制了,阿力到了可可西里,连正经的工资都没发过一回。偶尔其他的队员来替他守卡,换他去治多县消遣轻松几天的时候,还是陆为自掏腰包给他几十块钱。

可就算这样,来到这里之后的阿力,却再也没生出过离开这里的心。

他看着渐渐积起阴云的天,说道:“可可西里真美,天晴的时候美,阴天也美。”

“要是让你一辈子守在这里,你愿意吗?”

“一辈子?”阿力挠挠头,“那不会吧。等到可可西里没有盗猎者了,就不用守下去了。总有没有盗猎者的那一天的。”

这是让林瑾意外的回答。

类似的问题,她问过陆为。陆为说,他会一辈子待在这里,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离开可可西里。

这意味着,在陆为的潜意识里,并不觉得可可西里能够摆脱盗猎者的枪声。

而阿力却对可可西里的未来有着乐观的判断。

她知道这样的观念差距产生的原因。

陆为作为巡山队的队长,对于盗猎和巡山的事,知道的远多于阿力。他知道藏羚羊产业的巨大利益,知道巡山队对于打击盗猎的艰辛刻苦,也知道在盗猎者的背后势力难以根本清除。

只要这片土地上还生存着藏羚羊,盗猎者就永远不会完全消失。

一次两次的打击或许会让他们消停一阵子,但只要巡山队一放松下来,盗猎者又会像麦子一样,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

但她不想打击阿力的纯真,微笑起来:“对。总会有那一天的。”

两人闲聊了片刻,阿力也闲不住,拿了一些帐篷材料,在原有的那顶帐篷边又扎起一顶,说是给林瑾晚上住的。

他钉棚钉还不熟练,锤子总是砸歪,但好在力气大,很快也就扎好了。

帐篷里头的东西他还想着帮林瑾布置了,她却摆摆手:“这些我自己来就好。”

她不习惯看别人干活,而自己作壁上观。除非别人特地交代了不让她动,不然她多多少少要上去分担点工作的。

这大概是在和哥哥一起生活的时候养成的习惯,哥哥虽然宠她,可也总是教她自己的活要自己干。

林瑾也在新扎好的帐篷里浅浅睡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是陆为掀开帐篷布,叫她到隔壁的帐篷里吃晚饭。

她睡眼惺忪,揉着眼睛跟在他后面出来,发觉天已经黑透了。

夜里的温度降得太快,因大风的缘故,今夜的气温似乎比前几晚更低了一些。

她不习惯这样的寒冷,拢紧了自己的棉外套和围巾,将手插在兜里保暖。

陆为问:“再给你件衣服?”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穿满了衣服的身子,就算再给她一件衣服,又能套在哪里呢?

于是拒绝道:“不用了。”

进了旁边的帐篷,温度一下子回暖过来,风也没了,坐下就舒服。

阿力已经烧好了晚饭。

一人一小团大米两条烤鱼,要多少有多少的糌粑,以及一锅只有鱼的鱼汤。

陆为一坐下,就拿起林瑾的盆,给她舀了鱼汤,泡在了饭里。

阿力看着队长这个样子,笑起来:“队长,你像林记者的爸爸一样,还给她盛汤啊?”

陆为把林瑾的盆放在她面前,又伸手去拿阿力的盆,说道:“你爹给你也盛碗。”

阿力眼疾手快地抱起盆就躲:“队长,不兴这幺占便宜的。我爸爸还好端端活着呢,可不能认你做爸爸。”

“那就少说话,吃饭。”

陆为佯凶了一句,也不怎幺管用,阿力还是热热闹闹的,先夸耀自己的鱼汤有多幺美味,又说自己的枪法有多准。

“前几天就在西边那个丘上,我跟威哥去打兔子。我就跟威哥打赌,说三枪之内能不能把兔子打下来。结果我第一枪就把兔子打死了。”

他的枪法是陆为手把手教的,陆为那时候就觉得他有天赋,所以把他放在了最常和盗猎者枪战的哨卡上。如今他的枪技越来越厉害,陆为也与有荣焉。

巡山队多一个神枪手,盗猎者们就多一分顾忌,羊子们也就多了一条活路。

“队长,你下回出去,要是去西宁看尕斤,给他烧只兔子过去。那小子最喜欢吃兔子肉,估计死了在那边,也想着吃这一口呢。”

陆为爽快答应:“行,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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