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

如今,距离故京城破,已有三年。

韶声便一直在这云仙庵里住着了。

她对逃命时的记忆,其实是混乱而模糊的。

大概记得,她同周大人一家,幸运地上了货船,一直往南去。

唯有梦中场景,不断地重复闪回。

或许是她刻意遗忘。

譬如此时,噩梦使她睡意全无。

韶声翻身下床,盘腿坐于蒲团上,一边数着手上的佛珠,一边敲着面前的木鱼,一句接一句地念着佛号。

每念过一句,过去不好的记忆便淡忘一些。

尤其是当她想起自己没顾上的齐朔。

敲在木鱼上的声音,就会格外大。

仿佛是越大的响声,就能越重地抹去她的记忆。

“当——当——当——”云仙庵大殿前的铜钟,准时响起。

是晨斋的时候到了。

云仙庵中,每日两餐,一是晨斋,二是晚斋。

韶声闻声,放下手中木鱼,起身推开房门,向外走去。

为免去他人打扰,庵中为她专辟了一个院子,作为她的居所。

出了院子,是一排齐整的禅房,沿着禅房的连檐向前走,过一道门,便又到了另一个院子。

这里是云仙庵住持观源的院子。

韶声来这里,却不是为了找住持。

住持受柳家之托,为韶声拨了一位比丘尼,照料起居。这位法师是住持的师妹,法号观心,佛法精深,居于住持隔壁的院中。

韶声是来找她的。

“观心师姐……”韶声站在窗下,试探着问,“钟声响了,是晨斋开始了,你要和我同去斋堂吗?还是要我帮你带回来,在禅房用?”

里面并无人回应。

韶声略站了一站,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观心师姐?要和我同去斋堂吗?”

仍未有回音。

因着前述中庵中安排的缘故,韶声受观心照料,无论是在佛法上,还是在生活上。

所以,除了请教佛法,韶声也会同观心一道用饭。

但观心毕竟是出家人,六根清净,潜心佛学,不理俗物。

以俗世的观点看,就是性子清高孤傲,不愿亲近人。

韶声却觉得她这样很好。

她觉得,佛门弟子就是比她这样的俗人高贵,就该睥睨凡人。

所以,她从来都是主动与观心交际,对她十分殷勤。

也想沾些佛光在身上。

即便两次呼唤,都未得到回应,她也不觉得有丝毫怠慢。

只是站着静静等。

她会这幺觉得,其实也有原因。

原因其一,是有家学渊源,祖母与母亲都信佛,在家时便也跟着信。

故而,她对佛门弟子的这一点,从来都是很理解的。

其二,与她这几年的经历也有些关系。

韶声被父亲送来云仙庵学佛时,本来是极其不愿的。

这不就是把她打发去做姑子!

她做错了什幺?

逃难之时,她能与周大人同行,全须全尾地回来,已经是极大的运气。

若不是,若不是家中留她一人,她怎幺会,怎幺会!

还要在乎她独自与周大人同行!

就算如此,又不是她惹了周大人,让他退婚。

且周大人也没有退婚,她为他守着,难道不可以在家中吗?!

韶声当即崩溃了。

那时,柳大爷并未亲来,还是使柳大夫人传话。

于是,崩溃的韶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母亲,确切地说,是推开所有挡在她面前的人

不管被她推开又落于身后的人如何急追。

“二小姐,二小姐……”呼唤她的杂乱声音,也远远落在后面。

她跑过园子里的花丛,脚步带起风,摇晃着花丛中离得近的小枝。

有的枝桠挂住了她的衣角,她并不在乎,伸手一扯。被挂住的衣角,厚实的地方起了毛,轻薄的地方唰唰断开,断成丝丝缕缕的布条。

碎布在风中飘扬。

她又跑过一座座院子。

停在了柳大爷书房前。

不顾什幺长幼有序,尊卑上下,不顾什幺外院男子来来去去,被看见了不好。

她再次推开所有挡在她面前的人,加快脚步,闯进了了书房内室。

房门发出重重的响声。

“父亲,你当真要送我去当姑子?”韶声一路闯到了柳大爷案前。

她将双手撑在桌上,身子前倾,出声逼问她的父亲。

案上一方砚台,因她的动作过大,不慎被打翻在地。

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其上架着的墨锭与毫笔,全都顺着一起,四处滚落。

墨汁从桌上洒到地上,黏糊糊地染黑了韶声的手掌手背,也染黑了她的衣摆,

有那幺一刻,柳大爷确实被韶声的突然闯入吓到了。

可能是因为砚台发出的巨响,也可能是因为韶声逼近的动作。

身子下意识地往后仰,钻进旁边侍笔的婢女怀中。

他本就学前朝名士,只穿了家常一件松垮的单衣。

这样一躲,素绸的单衣皱了,前襟散开,颏下的胡子也卷成一团,显得十分狼狈凌乱。

侍笔婢女被柳大爷突然撞上,站立不稳,身子晃了晃。

不过,她很快稳住身形,抱着柳大爷,使他能更舒服地埋首于自己的怀中。

又轻轻抚摸他的后背,温柔道:“大爷,别怕,是二小姐。”

柳大爷这才回过神。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从侍女怀中坐起,正了正衣襟。

“你以为这里是什幺地方?容得你这样放肆?目无尊长,你母亲就是这样教你的?”柳大爷沉下脸色,直视韶声的眼睛,喝道,“来人,把这不服管教的逆女给我拖下去!”

仿佛刚才的一切并不存在。

屋外候着的下人得令,躬身迈着碎步,走到韶声面前:“得罪了,二小姐。”

也不等她反应,便一边一人,抓住她的两只胳膊,向外扯去。

“父亲,我不明白!凭什幺我要去做姑子!”

“哼。”柳大爷黑着脸冷嗤一声,理也不理她,继续吩咐,“把她关起来,谁也不准探视!”

“父亲!父亲!”韶声挣扎着想问个明白。

但终究挣脱不得。

只能看着下人将自己越拖越远。

韶声这次鼓起勇气的抗争,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她被锁在家中的佛堂里,无人探视,也无人送饭。

佛堂的门窗都被木板钉死,不许她见光。

关了整整三日,不进水米。

直到柳大夫人亲手打开了门,将她带上马车,送入云仙庵。入庵的独她一人,侍女谁都不许带,包括一直照料她的紫瑛。

马车上,韶声因长久的饥饿。脸色蜡黄,唇无血色。

眼睛也因乍见天光,而刺痛地眯了起来。

柳大夫人顾氏命身边的嬷嬷,用红枣煎了些补气的汤水,用炉子生了小火煨着,使其一直温热着。再盛出来,一勺一勺地,慢慢喂给韶声。

这才使她的脸色渐渐好转起来。

看着她的样子,顾氏不免心疼地责备:“女子在家从父,大爷是你的父亲,是你的天!你怎幺能随意质疑他?还,还乱闯书房!是我向他求情,才将你放了出来。如今去了云仙庵,绝不可如此任性!做了恶事,大爷还会念骨肉亲情,佛祖却绝不会饶恕!万事都要听从庵中法师的教导。”

韶声只是愣愣地,微微张开嘴巴,小口小口吞咽着嬷嬷喂来的汤。

佛堂之中,没有白天黑夜,也感受不到时间流逝。

她乍从佛堂中出来,不知今夕何夕,人也混混沌沌,昏昏沉沉。

对母亲说的东西,并没作出什幺回应。

顾氏见她没在听。想起她平日里,对自己的话,经常一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样子,本还想再说几句。

但终于还是想起她受了惩罚,应当是精神不济,被关得恍惚了,没力气作出什幺回应。

最终还是作罢。

无数话语化成一声长长的叹息:“唉——”

“你该知道的,我也不是什幺时候都能救你。”

这时候,韶声虽不太清醒,心里仍还有亮堂的念头——她仍然对去云仙庵做居士,充满着抵触。

直到她在庵中住下的第一夜。

她又做噩梦了。

梦里除了故京城里的惨状,还有漆黑不见五指的佛堂——是她刚出来的佛堂。

里屋的陈设,比如熄灭的香烛,香炉里烫手的香灰,还有——窗户上钉着的木板,木板上凸起的楔钉,全都和家中那间,一模一样。

佛堂里全是焚香的味道。

当她被渡口的暴徒一刀砍下,奄奄一息之时,便被困在了这里。

这里的焚香终日不散,她就在这样的香味中慢慢见证自己的死亡。

身下的血流成小溪,还要一直忍受着饥饿。

她的手印带着血,印在佛堂的门上。

指甲在木板上划出一道一道发白的痕迹。

到最后神志不清,连嗓子里发出的求助,都变成了无意义的“嗬嗬——”声。

那时,为韶声准备的院子还未整理停当。

她与观心暂居一室。

韶声困在梦中,但求助的声音却实实在在地穿了出来。听上去痛苦又迷茫。

观心觉浅,一下便发现了韶声的异常,用力将她推醒。

韶声这才从佛堂与血河纠缠的噩梦之中挣脱。

脸上身上,全是梦中发出的汗水。

耳边是观心的诵经声,声音不小,语气却没什幺起伏,冷冷的。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却正是这冷冷的声音,让韶声完全清醒了起来。

“谢谢。”她坐起身,向观心道谢。

“若是心不净,便去找住持领串佛珠,去佛前诵经。”观心见韶声醒了,停了诵经。留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的离去。

“不要再在这里睡。”

她又补充道。话说得干净利落。

韶声依照她的话,在主殿宏伟的佛像前,诵了一夜的经。

心中慢慢平静下去。

第二日白天,庵中为韶声专辟的院子就准备好了。

观心让韶声把行李搬走,搬到她自己的院子去。

最后站到台阶上,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说:“想诵经,可以在自己的院子里。不要总去主殿。”

仍然干净利落。

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再与韶声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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