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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里的鸽子与松鼠又肥又美,我捧着纸杯装着的咖啡和赵一锦走在嫩绿的草地上。闲聊了些生意上的事,终于还是问她:

“是你给那孩子我的住址的?”

她抱歉地笑,解释说:“那孩子非常想见你。”

我啜了口热饮:“她现在怎幺样?”我想我是成熟的中年人了,也没必要显得太过青春疼痛。就当是问问一个老朋友的近况。

赵也明白我是放下了。她说:“还行吧。还是那个死样子。”

“还是和她的家人在一起吗?”

“嗯。”

我看向她,笑了笑问:“那你和你的蕴姐姐呢?她也在某国吗?”

她从包里掏出一小把坚果来,递给小松鼠,表情很悠闲地与小动物对视,半晌没说话。喂完之后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说:“嗯,她也在那边。我跑到这儿来发展,她其实不太乐意。”

我们继续向前走着,她又说:“但我坚持要来。离她远一点,说不定就能有新的改变呢。”说完释然地笑了笑,感觉很轻松。

“嗯。”我也为她高兴。

“上次小黛来找我,说她妈妈状态不太好。”走到水边的时候,我淡然又作笃定地说。

“Um..她可能有种认了命的...”赵一锦忽然反应过来,话未尽便顿住了,转头讶异地望我。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对上她的目光。

“..这样啊,那小孩...心里多少有些知道了啊...怎幺跟你..”

赵一锦一时语塞,又说:“..从绪一直不想让你知道。”

“是她和董奇川的?”我问的语气很平淡,是因为心里真的什幺也感受不到。我的心可能已经被摧毁成一片废墟了,再多来一些也没什幺区别。

我还能怎幺绝望。

赵不说话。

我手中的咖啡越来越凉。

“你别怪她,她不是没努力摆脱…”

回家的路上,突如其来下雪了。三月初的回寒,我措不及防地被冻到发抖。中午见的赵,傍晚我回到家坐在窗前。

这座城市的天气多变,大多数时候窗外是阴沉的。冬季白昼短,下午三点多夕阳西下。天空像小孩脸似的,方才我面对着金色的夕阳眯起眼感觉头疼稍稍缓解,这会子窗上又画出了斜斜的细雪丝,阳光透过水滴,闪烁着煞是好看。我住高层,阳台风景很好,俯瞰一个穿城而过的河湾,东边是层层叠叠的城市,像一帐帐幕景在朦胧水雾和金色阳光里前后排开。

这里云雨多,但凡见的到阳光的傍晚总是会有晚霞。

刚才低头敲了这些字又擡头,发现雨又停了,流云被开了个口子露出蓝色的天空,红色云霞罩在西边的缆车和山坡上。是很美的。

我坐到深夜。睡去,又复醒来。

有时我觉得自己仍然承受不了。我见不得那孩子。她长得越来越像当时的她。我想要不要断了联系,搬家。但我也越来越理解从绪对她的心情。

最近没有忍住,悄悄去看了看她。她在学校附近公园的长椅上拿着一盒西式浓汤沾着面包吃。不知道她的口味现在有没有适应一些。反正于我自己,在国外生活了这些年,最疲惫时想吃的还是一碗热气腾腾的中式粥汤。前些天做了一些小菜送去请人转交给了她。

不久前我停更了一阵子,因为生活里有些事占据了全部精力。工作非常忙,又在准备搬家调岗,出手房子,和蠢货扯皮合同,与中介的法律纠纷,种种。有些金钱上的损失,并且许多事不怎幺顺利,还没有尘埃落定。

但现在我把家里的东西都卖空了,每当这种时候都会有种寂寞如雪的心情。

觉得自己需要一点人气,于是出门走了走。这座城市冬天的灯光秀还没有撤下,我一个人在玻璃温室一样的小吃市集里吃东西,看着窗外路人的举起酒瓶独饮。行人来来往往,五光十色的灯光里有人过来搭讪,我心不在焉地聊了几句。

各种碎片的记忆随着人潮席卷而来。

“你别怪她..她不是没有努力..十七八岁她攒够了独自生活的钱就逃出去了。彻底失联,差一点点就成功了。董家找不到她。”

回家的路上我踩着路边的积雪,咯吱咯吱地往家走。

“后来过了一两年才又和家里联系上。”

“董奇川疯了,将她关了起来。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有了小黛。”

我沉吟道:“她当时为什幺又回来了呢?”

冷掉的咖啡像药一样难喝。

“她不怎幺愿意说。可能是钱不够了,也可能是一个人在外遇上不好的事。从绪向来知道权衡轻重,趋利避害。”

“…”   我仍喝了一口那冷药,“是呀..”

“后来呢?”又续上话。

“后来她产后抑郁。那段时间具体发生了什幺我也不太清楚,但之前听董蕴说过她当时精神差到趁人不注意就去拿刀,想杀了孩子杀了董奇川再自杀。夺刀时好惊险,小黛差点被重伤,还把董奇川的手割穿了,家里到处是血。”

“那次之后董奇川和她的事被董家一些人和老爷子知道了..才会让她离开家去国外,让董奇川退下来由董蕴接班。”

我将咖啡杯捏扁扔进垃圾桶,颤颤将双手举到口边哈气。

“可她爱他..”

“可能吧..”   赵一锦说,“但有些事情也说不好。她也怀疑自己有些心理障碍。”

我想起心理咨询室外的背影。

回到家我脱下外套,开启暖气。身体慢慢变暖了才发觉被冻得周身都有些疼,加了床毯子到床上,然后钻进被窝里。

那天赵还隐晦地提了提从绪替董家在拍卖行操作的一些事。艺术品是无价的,而她的法律身份名义上和董家没有关系,这样有时能提供一些便利,由着她在国外一些年也是在铺路。

董蕴和从绪的关系能不错,其原因也并非只有血缘和感情。她们都是一家人,眼里少不了钻营和利益。董家留着从绪,有些不在明面上事还得需要这样的人来做。

她说你知道有时候利益上也真的很难..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复杂又混乱,不愿再多想,渐渐睡去,不知几刻了又在黑暗里醒来。

十几年前,她离开我之前的那个夜晚我做梦了,也像现在这样醒过来。听见她自言自语,

“伏羲。”

你要飞啊..

你飞吧..”

等你老了,飞不动了,就回到我身边来。

我照顾你。”

那时我以为她在呓语。

身体好像更疼了。捂住头可是怎幺心脏也疼,哪里都疼。腹部的刀口疼。怎幺这样疼。

她那时是有多疼啊。她一个人。

我起身,收拾了简单的行李。

打开手机买了几小时之后的红眼航班,打车去机场。

我奶奶去世前的那个月,

出发前在她的书架深处,我找到了一张时间标注在十几年前某个十一月十一日的照片,画面上一个穿粉白色毛领大衣的长发女孩抱着另一个带着灰色毛线帽子的女孩,两个人站在冰场中心提前布置出来的五光十色的圣诞树前,甜蜜温柔地看着镜头心满意足地笑着。我没有我们的照片,没想到她竟存了一张。

那天我和她说:“我们去游乐场吧!”

“今天我生日。”

刚走进去就看见面前高高的旋转秋千,柱顶的链条像伞一样将坐在尾端的人们甩开。她勾了勾我的手,“走吧走吧。”一点不给我犹豫反悔的时间。

她一点都不怕,我们在高空旋转,她还有闲心拿着相机摄像拍照。长发飞舞,伸开双臂,快乐地冲我呐喊,“伏羲!爱不爱我?”

我恐高,惨叫得像尖叫鸡,双手死死地握住面前腰间一根细到恍若不存在的铁棍,所谓的保险。大声冲她边喊边求救:

“爱!”

“我爱你!”

“从绪我恨你!啊!放我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我死了我死了!”

她偏头问我,“生日有什幺想要的吗?”

我被风吹的眯着眼大叫,过呼吸以至于视觉上有点失真。但还是认真想了想,说:

“自由!”

我笑着大叫,然后擡头看浅白色的月映在淡紫色的晚霞对面,又低头望见正点起灯的地平线。我许愿,“想要无边无际的自由!”

想自由生长。想学许多知识。想看山川河流旷野,想看火山雪山冰山,想看沙漠与海,想看村落与城市,看各处万物兴衰人生百态,历史与未来。

我还想爱,想吃,想有三猫四狗。后来我想和她有个家。

她也笑了,陪我望向和渐渐浮现的星月,答应着:“嗯,是啊。”

冬季傍晚绯色的风里,她在旋转的暮景前笑着望我,有一点宠溺,好像还有一丝遗憾。

自由需要钱,很多很多钱。

我想我那聪明,现实,又理性无比的恋人选择了很多很多的钱,追寻她的自由去了。到底是我给不了她的。这对我们也不是一件坏事。

我没有想到的是,和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已经是她捉襟见肘的全部自由。

而她病得不轻,傻得不行,全挥霍在了我身上。

车停下来,我结账。下车,走进机场。

我不知道。

我想回去。

我可能得离婚。

但一定要回到她身边。即使我可能没有办法承受。

她倾尽所有,给得太多了。我无法偿还。

我不再想到阳光下了,我想在她身边。

你一定会觉得我,我们,乱伦,弑父,放荡,背德,变态,自虐又互虐...也许吧..因为我们都破碎,都残缺到病态。

她要在阳光照不进的角落里溺死过去。我救不了她,就陪她一起沉沦。

许多东西,我不知道该怎幺表达,于是在一个冷夜的偏僻机场里写下这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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