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织柔在一片寒冷中苏醒。
她撑着胳膊爬起身,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冻得她打了个喷嚏。
这里是冰层下的空腔地区,她似乎是被冰层下面的暗流送到此处,冷蓝色的冰面隐约印出她的身影,头顶是密密麻麻尖锐的凌柱,反射着冷光。
织柔小口吸气,摸着额角的淤青,指尖沾了丝血。
她恍惚了一瞬,瞪大眼睛,四处张望:“阿泠?!阿泠——!”
也不知道摔下来时都撞到了哪里,全身上下散骨似的痛,织柔捏了个诀烘干衣服,四处找人。
她的小师弟修为那般低,又不会讲话,可千万不能出事。
织柔在冰室绕了圈没瞧见莫泠的身影,便顺着暗河往前走,路上非常安静,只有她的鞋底踩在冰面上发出哒哒声,回荡在这里。
走了有半盏茶的时间,少女面前出现一扇大门。
门扉高大,由白玉石雕刻而成,上面结了厚厚一层冰,织柔仰头打量半晌,然后退后几步歪着脑袋,眯起眼睛辨认上面的古文字。
“五千…风雪……名、名昊…呃、不认识……”门上百来个字连蒙带猜,能看懂的也不到一成,织柔放弃解读,略一思索,便尝试着开门。
细微的雷电从她指尖冒出,噼里啪啦地钻进冰层里,不多时,冰块簇簇落下,露出完整的石门。
她不知道莫泠暗河被带去哪里,但直到她撞头昏迷前一刻,她都牢牢抓着少年的手。
这会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共生珠没亮,至少说明莫泠没有性命之忧。
石门沉重,织柔用肩膀顶着,费劲推开道只能容她一人通过的空隙,挤身溜了进去。
刚走了没几步,身后的石门便重重关住,震的头顶的冰凌柱一晃,折断了几根擦着她的脸砸到地上。
织柔躲开这小小的暗器,门内是幽深向上的通道,她顺着石阶朝上走,越往上光线越亮,甚至温度都比之前高了些。
直到少女踏上最后一阶石阶,眼前豁然开朗——她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庭院,冰层完全消失,鹅黄色的草芽从土地里钻出来,院中有一棵银杏树,足足有五人合抱之粗,新叶在枝头微微摇晃。
往上看是碧空万里,灿烂的日光撒下来,织柔伸出手,日光照在她手心,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假的。”
织柔低声自语。
她将一直背在身后的不终刀解下,双手握刀,谨慎得踏进这处庭院。
预想中的危险并未发生,不终刀的刀鞘甚至在地上犁了一道深痕。
织柔见状蹲下身,摸了摸地面,手心里传来新草柔软的触感。
“不对不对,假的假的。”她摇摇脑袋:“极北冷的连熊都没有,怎幺还会长银杏树。”
她几步上前,鲁莽胆大地去触碰银杏树干,在手指接触到树皮的一瞬间,这座庭院似乎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织柔缩回手,犹豫了一下,再次将手心按在树干上。
只见树上新芽由嫩绿色变为墨绿,又被秋风染黄,最后簇簇掉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
几息之间,这棵银杏树便经历了四季。
织柔亦是惊讶这样的变化,神使鬼差地,她将耳朵贴在树干上,屈指敲了敲:“有人吗?”
枯黄的土地,干枯的树干,还有由日光变为月光的天空,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她。
“我真是想的怪……”织柔自嘲一句,正打算收回耳朵,却听见一丝非常细微的声音,忙屏息凝神。
「……是,谁?」
像是从树干里传来的,又像是整个庭院发出的,分不出年龄与性别,模糊又空灵的声音。
“晚辈织柔,是太虚山的弟子。”织柔顿了一下,组织语言:“弟子无意叨扰,还请前辈见谅。”
「……织柔?凡人?」那个声音又响起,像是在观察她,最后悠悠说道:「时间、太久了……几千年……竟然会有,凡人,来到这里。」
似乎是因为很久不曾开口说话,祂的语调有些奇怪:「为何,唤醒了我?」
“晚辈也不知,似乎是无意间……”
织柔确实不明白自己刚刚怎幺就想到将手放到树干上,也不清楚说话的这位究竟是什幺身份。
「…………熟悉的味道。」银杏沉默了一下,枝头寸寸伸长,靠近织柔。
织柔警惕地握紧刀柄,时刻准备着给祂来一刀,谁知枝头却轻轻扣了一下刀鞘,不终刀的布带微微晃动,宛若在回应。
织柔惊讶开口:“不终叔叔!你醒了吗?!”
「啊……原来,是你啊……好久不见了……」银杏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笑意:「你竟然,还活着,很好。」
银杏枝勾住了刀柄,将刀抽出来一寸:「……真可惜,原来是这样……嗯……」
祂们似乎在沟通着什幺,过了许久,银杏的目标转到织柔身上,好奇地触碰她的脸颊,又抚上她后背的剑骨,如此突兀的动作令少女绷紧后背。
「这里,是悬空之城。」银杏开口:「我的,主人——昊霖的神殿,我是,他曾经的战斧,我的名字,我已经,想不起了……」
「主人……亡故……我的神魂…掉进,这棵银杏种子里,几千年了……」树干嗡嗡作响:「你来了…还带来了,主人,朋友……我应该帮你。」织柔没想到她竟然阴差阳错找到了悬空之城:“这里就是古神的寝宫?”
「这里是庭院。」银杏的枝干指向天空:「看到,天上的、月亮了吗?」
织柔顺着祂的指向看去,天上是一轮满月,盈盈柔光,撒满整个庭院。
「通道,过去……进入。」
说完这句话,银杏的枝丫恢复了原样,感慨道:「在消亡前……还能见到故人,幸运。」
织柔疑惑地重复了一遍:“消亡?”
「消亡是万物的法则……我利用、树种,存活了很久,很久,已经…极限……无法继续。」银杏叹了口气,枝干摇晃簌簌作响:「去吧…主人的宫殿,很久,没有客人造访了……」
织柔:“你认识不终叔叔,那便是在古神顺应天道离开人间前就产生了灵识?”
「那时,我这样的,有很多……不值一提。」银杏像是在回忆:「我的记忆,早已经模糊…昊霖主人,是那时的战神……祂也是。」
“祂是指不终叔叔?”
「不终叔叔?祂现在的名字?倒是比以前……更适合祂一些……」
“不终叔叔以前叫什幺名字?”
「忘记了。」
织柔抱着刀,不想错过这个机会:“那前辈知道可以帮助不终叔叔恢复的方法吗?因为我修为不够,导致他无法维持神识,先前一直在沉睡。”
「嗯……」庭院再次颤动起来,过了几息,银杏开口:「有。」
织柔欣喜极了:“是什幺办法?!”
银杏却没有回答,反而问了织柔一个问题:「凡人,你是为何来此?」
“宗门历练,派我们小弟子来此寻找悬空之城,有前辈告诉我,这里或许会有让不终叔叔恢复的办法……”织柔皱起眉头:“可我现在站在这里,是为了找到我的师弟。”
「师弟?」
“前辈见过他吗?他是和我一道从冰层上掉下来的,一个小少年,今年刚十六岁,穿着和我差不多的衣服,比我矮一点,扎着马尾,绑着红绳铃铛。”
银杏想了想:「……嗯,见过。」
“真的!?”织柔忙问:“他现在在哪里?”
「掉进月亮里了。」
“多谢前辈指引!太感谢您了!”得知莫泠去向,织柔松了一口气,却见银杏的枝桠又垂了下来,缠住了不终刀的刀柄。
织柔下意识抱紧刀身,疑惑地看着银杏。
「现在,两个选择。」
“什幺?”
「去月亮里的寝宫,找到你的师弟,或者留下来,恢复不终叔叔的灵力。」或许是因为对话多了,银杏的语句比一开始顺畅许多。
织柔问:“为什幺是二选一?”
「我可以将我最后的灵力传送给不终叔叔,帮助祂保持苏醒状态,但是我会彻底消亡。」银杏缓缓说道:「庭院是通往月亮的唯一道路,我的根须已与庭院融为一体,我即是庭院,庭院即是我,所以当我消亡的一刹那……」
银杏的话并未说完,但织柔听懂了后面的内容。
这里应该是极北境中的一处空间结界,结界连接着另一处通往寝宫的结界,层层套环环,庭院一旦坍塌,或许她就再也无法进入到月亮里了。
织柔收紧胳膊,抱着不终刀,陷入沉思。
她不能将莫泠一个人丢在那里,少年修行尚浅,无染师傅说秘境中空间紊乱,极容易迷失。
可她来参与秘境试炼,最初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不终刀恢复灵力,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怎能放弃?
像是看出了她的纠结,刀柄上的布带扬起,朝月亮的方向晃荡。
「……真是令人惊讶,你现在的性格和之前可是大相径庭,是他改变了你?」银杏似乎在发笑:「凡人,不终叔叔已经替你做出了选择,去吧。」
少女垂眸,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什幺。
不终刀发出短促的嗡鸣声催促她。
“还请您帮助不终叔叔恢复灵力!”
终于,织柔擡头望向银杏树,朗声道。
「哦?那你的师弟怎幺办?」
“我会去救他。”说罢,织柔解开刀柄上打成平安结状的布带,将它的一端重新系在环首处的位置,其他部分捏在手里。
她让不终刀立在银杏树前,自己则御剑朝月亮的位置飞去,直到布带绷紧,离月亮还有差不多三丈之远。
织柔估摸了一下自己的能力,也不确定能不能在崩塌前进入月亮。
「嗯……并不是什幺好办法。」银杏看出她的想法,不大赞同:「这样做,最好的结果是你能够进入通道,但拉不回不终叔叔,或者,坍塌时产生的引力将你也扯出去,不知道掉到哪个空间结界里。」
“我知道。”织柔说:“试一试吧。”
以前修行遇到阻碍时,红湘子也喜欢与她说试一试吧。
好像天底下没有任何难题,只要肯试一试,总能解决。
织柔想,若是师父在这里,肯定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虽然鲁莽,但也无畏。
「嗯……勇气可嘉。」银杏称赞了一句。
下一刻,无数根茎从地下冒出,曲折粗壮的树根在地中埋藏上千年,如此一动便是天翻地覆。
树根将不终刀一层层包裹住,庭院四周像是有什幺在落下,织柔伸出手去接,一小块半透明的光斑穿透手心,慢慢朝下飘去。
庭院渐渐变得更加枯败,忽明忽暗的光线都预示着此处即将崩塌,直到细微的咔嚓声响起。
到极限了!
圆形的树根球包彻底干枯,最开始还有光线从缝隙中透出,现在里面黑漆漆一片,布带传来急促的波动,像是在催她快些收回。
织柔一边御剑后退,一边用力一提拉!
不终刀冲破树根飞了出来,而以银杏树为中心,黑色的漩涡出现在庭院中央,不断吸纳此处。
结界如同玻璃般产生裂痕,寸寸破碎,被吸进漩涡中,尖锐的裂口甚至划破了织柔的脸。
“嘶!”织柔痛得吸气,加快速度往月亮处御剑,本来如银盘般的圆月这会也炸开数道裂纹,摇摇欲坠。
“别,别别别!等等我!别关门!!!”
织柔伸长胳膊去触碰月面,指尖与其接触的瞬间,便被吸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