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戬的声音是中低频的,像是一把音色偏清亮的大提琴,本质是古朴内敛的音色,却因木材的珍贵而发出了特别的共鸣声,落在耳畔动听又催眠。
端木小朋友就在爸爸温柔和缓的讲故事声中,慢慢阖上了眼。而他身侧的妈妈因为不敢乱动眼睛也不敢乱飘,只能专心盯着他的脸看,望着他扑闪着睫毛眼皮越来越重的样子,碧泞也渐次感觉到了困乏。
分明是有些厚度的童话书,程戬却生生读到最后一页才停下来。
他太过眷恋妻儿在怀的美好——
虽然儿子是他的儿子,老婆却已经不是他的老婆了。
他多想再借着那日在这屋内与碧泞对峙时的冲动,借着她面容上鲜少流露出的疲惫感,再借着那些令他朝思暮念却从来不知何日终了的满腔爱意,再用力的,抱一抱她。
但程戬知道自己不能这幺做。
哪怕他听完李港俨所叙述的碧泞在若耶的遭遇后心痛到有千万根针扎进心尖,他见到碧泞回来的那一刻,仍然选择了若无其事。有些事重提,只是在二次伤害。可理智如程戬,也无法阻止自己胡思乱想。
如果那个时候蔺珀没有正好听懂保姆用方言打的电话,没有及时揭穿那个保姆的恶行,又没有接住被推倒的碧泞,那碧泞会怎样……
程戬用力闭了闭自己的双眼,强制截断所有念头。
再度睁开眼的那刻,看到碧泞沉静的睡颜,程戬再也没忍住,将手臂下压,隔着被子,虚虚环在碧泞的腰际。她和儿子熟睡在松软暖和的被子下,他在被子外克制地环抱住他们,像微风略过河床那般轻。
河畔有花,带着清甜的馨香,花枝随风摇曳,风走后方停歇。
碧泞醒来时是凌晨三点。端木还没有断奶前,基本这个时间会醒来要奶喝。于是她养成了生物钟,如今还没全调整过来。
屋里很安静,除了儿子发出的鼻鼾,她隐约听到门外有动静,猜测是程戬没有离开。
碧泞轻手轻脚地打开卧室门,黑暗的客厅中,沙发靠窗的那侧亮着一盏昏黄的复古桌灯,程戬头靠在那侧沙发椅背上,腹上摆了一台笔电,放着几不可闻的音乐。
程戬还没有睡。
碧泞太小心翼翼了,直到她靠近,程戬才看见她,他有些慌乱地合上电脑,急忙压低声解释,“我刚刚在客厅处理一些工作,不好意思吵醒你了,我马上就走。”
话虽如此说着,却没有半点起身的动作。
碧泞又怎会残忍到让一个半夜都在处理工作的人,凌晨三点再开车回酒店呢?
“次卧是蔺家姐弟以前的卧室,蔺叔叔之前尽量还原了旧居的摆设,在蔺家人和蔺珀没有同意前我不能擅作主张,让你借住。”碧泞边说边走向书房,“书房有一张矮塌,比你睡客厅的沙发要舒服些,如果你不想回去的话,可以暂时在这里休息。”
“我不想回去。”程戬飞快地接话,生怕他不快点答应,碧泞就要让他离开,“好,以后我就在这儿休息。”
以后。
碧泞擡眸望向程戬,眼底的抵触已经比初初重逢那天少了很多,但仍然竖着防备的网,不轻易让程戬闯入。
“我是说,像今天这种情况……”程戬无奈地补充,“我会询问你的。”
碧泞不擅长与人玩文字游戏,此刻她还不知道,程戬会在之后的每一天都询问她,是否可以留下,就算碧泞拒绝,他也会擅作主张在那张矮塌躺下。然后狡辩他眼下的措辞,说的是“询问”——而不是要她同意。
等打理好程戬的床铺,替他调好空调的温度后,碧泞将要带门出去前程戬叫住了她,“书架上的书,都是你的吗?”
“不全是,但你都可以看。”
书房里除了有一些教科书和百科全书是蔺家父母放的,其余都是碧泞在两年间陆陆续续买的。碧泞爱看书,也只看纸质书,以前上学期间有些老师好心提供原文书的PDF档,碧泞也照样会去买纸质书来看。
对她来说,摸得到油墨打出来的文字,是一种幸福。
碧泞同样知道,程戬也爱看书。
以前还在燕京时,家里书房那一整面墙都是程戬的书,就连储藏室也都是用来堆书而不是放杂物的。
但现在已经很晚了,碧泞维持着基本的人道主义式的关心,“你是,失眠了吗?”
程戬摇头否认,“不是。”
碧泞走出书房的那一刻却听到屋内响起比听故事书时更低沉的声音,程戬说:“我是很久没有睡一整晚的觉了。”
一时间,碧泞愣怔在原地。她忍不住回头,与程戬对望。
程戬撞上她投来的目光,失笑,“你为什幺这幺惊讶啊,碧泞。”
“你有多久没好好睡觉了?”
“上次发烧睡了个好觉后,就没有整夜睡过了。”程戬用着平淡无奇的口吻说到,“没什幺大不了的,你看你带儿子,不也是半夜要起夜给他泡奶粉喂奶吗?”
“你一般晚上睡几个小时?”
“不知道。”
“程戬。”碧泞认真地看着他,“好的睡眠很重要,你不可以放任自己对健康的事胡来。”
“我没有胡来,我就是睡不着罢了。”
他像是个青春期闹叛逆的少年,两手往后一撑,面上突然多了一抹放肆的笑容。
“反正你不在,我孤家寡人一个人,睡着了会看到不想看到的东西,还不如不睡呢。”
他越说越吊诡,惹碧泞垂问,“你睡着了会看到什幺?是什幺不好的东西吗?有咨询心理医生,或者吃安眠药有用吗?”
“碧泞,难得你这样关心我,既然如此,你要不要再发发善心,陪我一起睡呢?”
程戬故意拍了拍塌上空余的空间,以示邀请。
“别无赖!”碧泞被程戬的得寸进尺逼退,她替他带上门,“我回去陪儿子了,晚安!”
“晚安,碧泞。”
程戬看着被渐渐关上的门板,伪装玩世不恭的笑容也慢慢褪下。
令他宁可醒着也不想在睡梦中看到的东西是什幺呢?
程戬被他的心理医生追问了千百次。
可他一次也没有正面回答过。
如果,如果碧泞也能跟着他的视角一起入梦就好了。
那幺她就会看到,那个反反复复,水滴石穿一般刻在他脑海里的那个画面——
是碧泞从他们的家搬走那天,在燕京的满地白雪中,抱着香雪兰缓缓蹲下去的背影。
梦里总是有一道刺眼的光芒直直射向程戬,逼得他在梦中下意识擡臂捂住了自己的双眸。
那道光,是被碧泞放在雪地里的婚戒,是她身旁盛放着快要融入天地间的香雪兰,是程戬梦醒时分含在眼角悔恨恼丧的泪光。
也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落在他心里的燕京纷飞大雪。
是从碧泞离开那天开始,就再也没有停下过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