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了饭,祁衙内带着苏酥逛街,他心里头不想回家去,扎身在这繁华市井,身旁是如花美眷,能逃一时是一时吧。
他其实心里头还有些泛苦。
与旁人以为的、苏酥百般阻挠他娶妻不同,苏酥对此事实际上一点反应都没有,全是他一人在上蹿下跳,负隅顽抗,怕苏酥知道他要娶妻不高兴,怕新夫人手段厉害让苏酥受欺负......结果今天一见,苏酥和陈小娘子互相客气着呢,全是他一人在胡思乱想。
祁衙内有些泄气。
他牵起苏酥的手,强颜欢笑道:“心肝走得累不累?之前你爱看的话本子就是前头卖的,要不要去看看?”
苏酥看着祁衙内唇畔的梨涡,忽然擡手,用食指触了触。
她说:“不想笑的话,可以不用笑。”
面颊上是柔柔的、清浅的触感,祁衙内微怔,心跳漏了半拍。
这是苏酥难得的,主动碰他。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一时激动得颤抖,面上连该做出个什幺表情都不知道,扯了扯唇角笑起来,又猛的想起她说不想笑别笑,又赶紧抿住嘴。
一时间呲牙咧嘴好不滑稽,苏酥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祁衙内见她这样,也笑了。
“心肝,你就该这样,多笑笑。”他渐渐正色:“爷知道,爷之前荒唐,当真是对你不住,你也未必乐意跟着爷,可往后——爷都改,爷不浑了,从前那些你不要同爷计较,往后咱们好好的,一辈子,好不好?”
苏酥看着祁衙内前所未有的认真神色,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好半晌,她的嘴唇颤了颤,正要说话——冷不丁一个惊疑的声音插进来,打破二人之间的缱绻氛围:
“......嫂嫂?”
是尤带着男子变声期的嘶哑的声音,略有些陌生的称呼。苏酥扭过头,却见三步之外,少年郎一袭洗的泛白的单薄青衫,正茫然看着自己。
是她在西塘镇那段短暂姻缘中获得的亲人,青年的亲弟弟。
离开西塘时,他还不及她高呢,如今已是少年郎了,眉目长开,隐约可见他哥哥的模样,只是线条更柔和些,个头也窜了好大一截,苏酥要平视他了。
苏酥看着曾经的小叔,只觉世事恍然如梦。
而祁衙内呢,被打断了与苏酥之间互诉衷肠,起先没反应过来,听得那一声“嫂嫂”,再上下打量一番少年的装扮,登时怒不可遏,额角青筋暴跳:“小子,你叫谁嫂嫂呢?”
少年也注意到了苏酥身边的祁衙内——他穿得花里胡哨,怎幺看不到。这人陷害大哥,强夺了嫂嫂,少年心里是恨的,可若非当日苏酥求人,祁衙内大手一挥将少年塞进了杭州最好的书院,又打发家里好些银钱,他断没有今日这一般学问造化。
他看着苏酥——她依旧很美,且俨然过得很好,如一朵被悉心呵护的花,脱去朴素与青涩,绽开令人心荡神驰的女儿娇。那些个钗钿璎珞,是平头百姓劳作多少年都换不来的东西,装点在她身上,正衬她的容颜。少年看得出来她受宠,看得出来她过得不错,只是心里头愈发的酸——这一切都不是他们一家能给的。
祁衙内见少年望着苏酥不理自己,心里头更气了,撸着袖子就要上去撵人,却被苏酥拦住。
苏酥的右手柔柔覆在祁衙内的胸膛,没用什幺力气,却愣是止住了他的步子。她擡眸,美目间隐见如水哀愁:
“......官人,妾想同故人说两句话。”
祁衙内低头看着她,喉头滚动,那句不许究竟没能说出口,半晌后恨恨甩袖退开一步:“趁爷还有点耐心,有话赶紧说。”
苏酥颔首,来到少年跟前。
少年凝视着苏酥,连眼睛都舍不得眨,许久艰涩再喊一声:“嫂嫂......”
“小郎君慎言,妾如今是祁氏的姬妾,早不是你的嫂嫂了。”苏酥垂眸提醒他。
少年闻言哽咽:“嫂嫂,你不要哥哥,不要我,不要阿姆,不要这个家了吗?”
苏酥蹙眉,许久后惨笑。
想不想要,何时由得了她?
她知道祁衙内已经在爆炸的边缘,也无心与少年抱头痛哭一场,只询问这一家算是受她连累的人现下近况:“你如今在哪里读书?家里一切可好?”
“我如今在开阳书院,”少年没有说自己的成就。他在书院的每一日,都记得这一个机会是他的嫂嫂委曲求全换来的,乃至于片刻不敢懈怠,只往死里发奋。“哥哥去年参军了,过了年才回来一趟,阿姆身体还好,你别担心。”少年也想问问她过得好不好,可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不用问来浪费时间了。
苏酥颔首,放下心来。
从前她孑然一身,他们母子三人给她一个家,她便努力做个称职的妻子。她被祁衙内看中,连累维护她的青年下狱,她尽力挽回,如今便算是偿还他们的恩情了。
她看着少年略显单薄的身板与宽大的衣裳,最后叮嘱一句:“读书发狠,还是要注意身体。阿姆与大郎那边,也叫他们多保重。”
少年含泪应是。
苏酥没有要说的了,转过身去。后头祁衙内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见她转过来一把牵过她的手,又回头狠狠瞪了少年一眼,扬长而去。
少年毫不胆怯的、死死盯着祁衙内。
少年被前所未有的清晰的怒意包裹。
他凭什幺?
明明是他不顾人伦,强抢民女,明明是他恶事做尽、放浪形骸,他凭什幺能肆无忌惮,凭什幺能理直气壮?
凭他是官宦子弟,血统高贵?可这世间的人,哪个不是黑的头发,红的血?
少年紧紧捏住了拳,捏得骨节泛白,指甲嵌入皮肉,仍不松开。
若这便是如今的天,混混沌沌、黑白颠倒——那又何妨换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