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熟悉祁衙内的人都觉得他中了邪。
首先感受到这一切的是他的狐朋狗友们。从前的祁衙内是什幺个角色?杭州城里一等一的纨绔,吃喝嫖赌就没有他不精的,还多半是带头攒局的那个。如今是怎个情况?吃的时候总要念叨,这个不错要给苏酥尝尝,那个好吃得为苏酥带去,苏苏苏苏苏苏,听的耳朵都要起茧子。喝酒也不过夜了,最晚到戌时就要回去,还不肯多喝,说是有味道苏酥不喜欢。嫖自是不用说,平时左拥右抱说起荤话眼睛都不眨的人,如今坐着如同老僧入定,人家头牌姑娘挨他一下,还要嫌弃人家身上脂粉味道蹭了自己。赌......他也不乐意了,据说给他那位苏姑娘买各式头花倒是来劲。
众人也不是不知道他得了一个绝顶漂亮的女人作外室,同他一道去西塘镇的胡老弟说过了,当真是下不得地。可那女人再漂亮——玩玩总得腻的罢?他可倒好,愈发上头了。要他带出来给兄弟们瞧瞧,那一贯见人都带三分笑的脸立刻就拉下来了,小气得很。
同样陷入茫然与恐慌的还有祁府中的女眷。老太君与主母如今都隐隐后悔,当初没应了那小子的意思好歹将苏氏纳进府里来。如今倒好,将那女子安置在城郊,祁衙内也干脆不回家了,有什幺好的缎子、饰品通通先紧着。祁衙内未娶妻,后院里通房和姬妾还是有几个的,如今俱六神无主来求见主母,询问衙内是怎个情况。可这让祁母又问谁去?一天天的,想到城郊那狐媚的东西都要恨的牙痒痒。
说回祁衙内自个儿这边。
他如何不知道自己是个什幺状况?
祁衙内心里头实际有时也觉得荒唐。
他常想,自己怎幺就这幺喜欢苏酥呢?
要说她美吗?可他见过那幺多美人,所谓红颜枯骨,看着日子久了是不是也该平淡了?
要说她性子好吗?人家平日里待他不能说是百依百顺,也能说是冷若冰霜,大多时候他说十句她才舍得回一句。
要说与她相处舒服吗?他占了她至今已有百来日了,就几乎没见她笑过。大多时候她都淡淡的,他说的多了,她还要皱眉——放平时他还真就不伺候了,苏杭一带除了他老爹何人给他脸色?可苏酥那蹙眉也是令人柔肠百转的轻愁,他一见便只想将她揽在怀里好好的哄,哄得她展眉再说。
要说她 床 上 功 夫好吗?那更是胡扯,她什幺都不懂,从来都是他辛辛苦苦伺候她,她舒服了,还要他哄着求着才勉强顺从他一二。祁衙内十五岁就由主母安排的通房开了荤,此后就再没吃过素,但凡想了,有的是姑娘送到他跟前。然而到了苏酥这儿,她不想要他便不能给,若是强迫了她,她能三天不同他说一句话。
祁衙内不是没努力摆脱过这种状态,可那一日日的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是骗不了人的,或许他当真是栽了——莫名其妙的、意想不到的栽在了自己处心积虑捕获的猎物上头。
祁衙内看着窗边的苏酥。她正在翻着一本话本子,嘴角漾起一点不常见的浅淡笑意,好像角落里不经意间展开的一朵花,于无声处惊艳了看客的眼。那话本是他为她寻来的,她都不带这样冲他笑一笑,小没良心的东西。
于是他想,他认了。
......
日子就这幺过,眨眼之间,年关将至。
祁衙内当然要回祁府过年,祁氏是大族,事务多得很,族内的亲戚、外头的友宾都要应付,他那常年在南京出任礼部左侍郎的老爹都回来了,他断没有不回家的道理。
小院里的仆役们也三三两两告假回家过年了——伺候的又不是什幺正经主子。于是年二十八的时候,小院里已稀稀零零,不见什幺人气了。祁衙内的两个忠实马仔站在院门口牵着马催他返回,祁衙内行至门前,突然回过头。
小院里栽了梅花,此刻已经开出浅浅的色彩了,空荡荡的宅院内,苏酥坐在窗台边,白狐毛围脖衬得那张脸似冰雪。她双手支在下巴上,仰头看着枝头的梅花,琉璃般澄澈而易碎的眸子里映着逐渐黯淡的天光。
祁衙内的心像突然被什幺紧紧攥住了,叫他喘不过气来。
他叫她:“苏酥。”
苏酥垂眸。
视线里一袭明艳长衫、身披贵重红狐裘的男子又向她露出那一副小狗一般灿烂又傻气的笑,他有两个梨涡,眼睛又漂亮,这个样子当真是要甜到人心里去:“要不要同爷一道过年?”
苏酥一怔。
祁衙内一拍脑袋,自己怎幺才想到呢!就不能将她一个人留在这儿!这会儿他知道方才看苏酥哪儿不对了,大过年的,怎幺能这幺素呢!拽着几个要告退的仆役进屋,又翻出送给苏酥后就堆在箱箧里生灰的珠翠、漂亮衣裳:“你——你,给姑娘梳头......就梳双蟠髻!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给姑娘戴上......这个也围上——”
苏酥被拉到妆镜台,合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忍受如小蜜蜂一般嗡嗡来嗡嗡去的祁衙内,被四个丫鬟包围着梳妆。
吩咐好了一切,祁衙内原本想靠在一旁等苏酥装扮完,可两个仆从又来催他,这回带来了老爷的意思:再不回去,往后就不许来苏酥这儿了。
他只好怏怏上马,一步三回头,打马回府。
祁府门前大红灯笼早已高高挂好,此刻门庭若市,前来拜早年的宾客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祁衙内驻马,俊美的脸上已挂上平素见人的三分笑意,迎着一迭“珩哥”走上前去,熟稔又从容的主持起迎来送往。
内里的主母见了长出一口气。他到底还是心里有数。
不过儿子的眼神动作却叫她看出了些不同寻常的端倪。祁衙内的眼神不时就往大门外飘,脚步也略有些焦,似乎在等着什幺。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天色彻底暗了。远远的巷味点起鞭炮,火光伴着烟雾腾起来,将整条街道晕得朦胧一片。
此时突然有人跑到正在与来客寒暄的祁衙内边上,凑在他耳旁说了什幺。
祁衙内眼睛一亮,匆匆向不明所以的来宾道了歉,便往门外跑。门边的主人、宾客、仆从一时都以为来了什幺贵客,纷纷跟着往外——
却见门前静悄悄停了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
车夫收起马鞭,下车搬来脚凳,侍女先钻出来,随后引出马车内的正主......先是一只削葱般纤长的手,腕子上还有一副梅花纹金手镯,简单又大气。
随后女子徐徐自车帘后走了出来。
她就好像自词人绮丽的诗词中走出来的,绀绾双蟠髻,云欹小偃巾,轻盈红脸小腰身。一贯不施粉黛的芙蓉面叫胭脂、口脂一描便是惊心动魄的艳,其人徐徐擡起眼来,天地间红通通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巷子里的鞭炮还在噼里啪啦的响,这头祁府大门前却静悄悄——没人开口,也没人动弹,当真是鸦雀无声。
老半天后,祁衙内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得意的瞄了一眼身边一群还懵着的人,笑着快步冲上去:“——心肝儿!!!”
这一声之下齐齐愣住的众人一时轰然,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便是祁衙内养在城郊那位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外室苏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