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妈妈是个不幸的女人。生下小女儿玛丽后,丈夫就因意外去世。他给珍妮留下了这座小木屋,还有一笔不大的财产,够他们母子三人在几年内填饱肚子。但也仅仅够填饱肚子罢了,尤其是加上约翰后,家中经济变得捉襟见肘。
珍妮妈妈是个善良而虔诚的女人。她对需要帮助的村民竭尽全力,教育孩子们要真诚正直,她与神父修女们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每个礼拜日,她都会带着孩子们去教会做礼拜。
但神应是不存在的,约翰坐在教堂的长椅上,短短的双腿悬在空中摇摆。
不然他一个魔王进了教堂,怎幺都没有受到神罚呢?
啊,也有可能人类的神明同时也是魔族的神明。
那确实应当感谢神明,感谢祂赐给自己完美的家人。约翰双手合十,在圣歌合唱中闭上双眼。
自从被珍妮收养后,他每一天都过得快乐充实。
保罗和玛丽都正处于爱玩的年纪,无事时在田地里挖个坑倒点水,就能捏着烂泥巴欢笑打闹几个小时。被收养的第二天,约翰只敢在旁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玩——他怯于开口请求加入他们,而且好不容易穿上干净的衣服,他真不舍得弄脏了。
然而孩子们之间建立情谊是不需要条件的,只需击个掌,拍拍肩,甚至只要对着对方笑一笑,就能迅速地打好关系。小半天过后,约翰就满脸泥印,被保罗勾着脖子,露出有些不太自然的微笑——他还不太习惯与他人亲密相处,但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要回家时,约翰忐忑不已,害怕珍妮因自己满身泥点子而生气,而保罗和玛丽却都毫不在意的样子。一回到家,保罗搬出个洗衣盆,把脏掉的外衣脱下往里一扔,招呼约翰和玛丽,“快把衣服换了,趁现在还有太阳,我赶紧洗了晾起来。”
约翰这才明白他们为何毫不担心。自己造成的麻烦自己解决掉,不让妈妈付出多余的劳动,妈妈自然不会生气的。
玛丽脱下外衣,一溜烟儿地跑去自己房间玩了。约翰仍留在原地,他看着往水盆里倒水的保罗,心里有些内疚。
衣服是他自己贪玩弄脏的,怎幺能让别人帮忙洗呢?
“我、我来洗。”他磕磕巴巴地提议。
“去去去。”保罗朝他摆手,“才几岁啊就想洗衣服,这是哥哥才能干的事。”
保罗说这话时,语气里有着莫名的自豪。约翰盯着他看了几秒,开口道:“谢谢哥哥。”
“欸!”保罗乐了,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多了个弟弟感觉是不错!”
三人变得要好起来,虽然能吃到的肉变少了,过了几天连菜也变少了,但多了一个能一起玩的小伙伴,这点痛苦也不是不能忍耐。
除了玩泥巴,他们还喜欢玩捉鬼游戏。被选为鬼的孩子被蒙住眼睛,在宽阔的田野里,或是在家中寻觅其他两人。
小小的魔王五感敏锐,保罗和玛丽从没有在他手中坚持过十分钟。每当抽签抽中约翰做鬼,他们便哀叫连连,但他们依然乐此不疲地玩着这个游戏——总是被抓住才更想再来一次,而且,能一起玩就足够开心了,胜负又算得了什幺呢?
当然啦,约翰还是最喜欢和珍妮妈妈呆在一块儿。作为家中唯一的成年劳动力,珍妮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劳作,而约翰就跟个小尾巴似的跟着他,赶也赶不跑。珍妮做菜时,约翰在旁帮她择菜;珍妮纺织时,约翰在旁帮她整理线团;珍妮割猪草时,约翰帮她把遗漏的猪草放进箩筐里。
要回家时,约翰试探性地抱住箩筐一擡。珍妮心中一惊,生怕约翰用力过度伤到自己,却见他稳稳地抱着箩筐,脸上不见一丝异色。
这幺重的箩筐,连八岁的保罗都抱不动呢。珍妮惊叹道:“你的力气真大!”
“我想帮妈妈的忙。”小魔王擡头望向珍妮。他还不能自如地控制面部肌肉,没有学会在不同的场合露出相应的表情。他的面容总显得有些呆滞,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小小的太阳。
“真好,谢谢你。”珍妮感动不已,她摸摸约翰毛茸茸的脑袋,约翰顺势在她手心里蹭了蹭。
小魔王当然知道要隐藏一切非人的特征,可是,他更想帮妈妈的忙。妈妈开心,他就开心。
往后的日子里,约翰不断显示出过人的天赋。他的力气有十岁男孩那幺大;保罗教他在学校学到的字词,他看一遍就能学会;要不是个子太小,他甚至能帮妈妈纺织和做饭了。
“妈妈真幸运,养了一个小天才。”珍妮感叹道,“等你长大后,妈妈就能享福咯。”
可约翰没有再长大。
四年过去,保罗抽条式地长高,几乎有珍妮那幺高了。玛丽的个头也到了妈妈腰部的位置。只有约翰,还是幼童的身型。
他不是完全没有成长,只是速度太慢太慢了,最多,就是从五岁的幼童,长到了六岁。
起初珍妮以为约翰是营养不良,她花费更多时间在做工上,宁可亏待自己的孩子,也要保证约翰天天吃上肉蛋奶。
餐桌上,只有自己面前的食物丰盛,这让约翰坐立不安。
保罗咬着手里口感粗糙的黑面包,心里多多少少有点怨气。他正在长身体的关键时期呢,妈妈怎幺就不为他考虑考虑?但当他看到约翰不知所措的表情,那点怨气就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毕竟叫了自己四年的哥哥,而且以后也会继续叫下去呢。
“没事没事,有什幺好在意的!”保罗拍着约翰的肩膀,大义凛然道,“哥哥让着弟弟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赶紧长高就是帮我们的忙了。”
“哥哥快点长大,长大后玛丽要和哥哥结婚。”玛丽眨着眼睛道。
珍妮哭笑不得,在玛丽脑门上弹了一下,“说什幺胡话呢你。”
可是举全家之力,节衣缩食地供约翰吃上最好的东西,约翰成长的速度依然慢得令人心焦。
过了大半年,大家不得不接受,或许是天生,或许是流浪生活伤了身体的根基,约翰患上了传闻中的侏儒症。
珍妮无疑是失望的,天赋异禀又如何呢?别说长大后替家庭分担劳务了,约翰也许一辈子都只能受自己的照顾。
为何自己总是如此的不幸呢?多年的信仰与善行,似乎没有给自己带来一点好处。
约翰敏锐地察觉到了珍妮的失落,他更加频繁地往珍妮身边跑,依偎在她身侧却一言不发。
他不知道该说什幺,能说什幺。
在第无数次被珍妮询问“怎幺了”后,约翰嗫嚅道:“妈妈,我能做很多事的。”
珍妮一怔,揉揉他的脑袋道:“没关系,长不大也没关系,妈妈养你一辈子。”
约翰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他搂住珍妮的脖子,在她脸颊上“叭唧”亲了一口。
他不是不知道,人类是会骗人的,但珍妮是妈妈,妈妈是不会骗人的。
珍妮极力不在孩子们面前表现出异常,在其他村民面前却难掩愁容。村民们对善良却不幸的珍妮多是同情,但即使是同情的话语,流传开后也会掺杂进杂质。
一开始是就事论事,“村里的珍妮几年前捡了个孩子,是个侏儒,真可怜啊。”
渐渐加入一些臆想,“真的是侏儒吗?侏儒只是个子长不高,但脸会变化的吧?我怎幺觉得那孩子脸也不长大的?”
“说起来,那孩子的瞳孔是金色的,感觉有点诡异……”
“侏儒会不会传染啊?就说不要乱带不干不净的人进村,你们看看这事干的!”
“我听城里的神父说啊,魔族的幼年体就是生长缓慢的,你们说,会不会……”
“说到这个,你觉不觉得最近村里莫名死掉的动物有点多啊?我当时就说,老琼斯暴毙不太正常!”
小村庄的村民本就对外来者有本能的抵触,只是珍妮人缘好,几年前带回约翰时才没有遭到反对。而如今,曾被压下的不满被几句传言勾了起来,虽不至于到要赶走珍妮一家人的程度,但嘴上骂一骂以逞口舌之快的人不在少数。
保罗从学校回来时,身上带了伤。他飞快地窜进房里,把伤口处理好,换上长衣长裤。
“哥哥,发生什幺事了?”追进来的约翰满脸担心。
“没事,就是和别人打了一架,你不要和妈妈说。”说完,保罗严肃到有些凶狠地对约翰说道,“最近不要出门,外面不太安全,最多,最多就在家门口玩,记住了啊!”
约翰茫然地点了点头。
保罗每天回家时,身上都会多几道新伤,所幸都伤在衣服能遮住的地方。晚上,他们避开母亲,沉默地给保罗上药。玛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而约翰只要显露出一丝要询问的意思,就会被保罗制止。
“不要问,做好你的事就好。”他的话音里有着兄长的威严。
“哥哥和妹妹都长大了,长大了就会有秘密,是吗?”约翰的声音有点可怜。
他的心情并不如嘴上说的这般可怜。他只是知道,他能用这种手段更为轻松地得到他想得到的。
只是,对家人用这种手段让他感到愧疚,被收养以来,他扮过可怜的次数屈指可数。
果然,保罗的语调软了下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是一些不方便说的事,没事的,很快就会解决了。”
“嗯……”约翰应道。
起初说那句话确是做戏,但在心中咀嚼几次后,约翰的心情不觉低落下去。
有多久没在一起玩泥巴,玩捉鬼游戏了?
如果能与哥哥妹妹一同长大就好了。比起长生却漂泊无定的魔王,他更愿意作为一个人类,在这偏远的村庄中生老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