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何昭昭刚从淑妃的曲台殿出来,谈了一些有的没的心事。
淑妃对于她尚未怀上皇嗣仍有些遗憾:“作为宫里的老人,我们都有了孩子,哪怕没了宠爱,至少还有些宽慰,只是可惜你……”
小棉袄常乐公主正在淑妃跟前,看着懂事又贴心,就连何昭昭也十分喜欢。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妾体寒气虚,实在不易受孕,这或许就是天意。”
她决口不提避子红汤的那些事。
一开始崇帝想着要她避孕,故而准备红汤避子,等到心有回转的时候,才察觉她已然不适合受孕,又遣人熬制温补药汤。
几经波折下,世事如棋,不是常人可以预料。
她和崇帝总在错过,错过孩子,错过可以期许的半生。
出了曲台殿,冥冥之中,她选择去一趟卧芳苑。
明明这时候是盛夏,在卧芳苑中并没有什幺开得十分好看的花。可她无端想起从前晚膳后,与崇帝闲庭漫步的场景,怀念之余,果真往这里走了一趟。
日斜西山,飞鸟还巢,她望向晚霞余晖,心中平静如毫无波澜的湖。
这时候,崇帝应当在三清殿用膳。
“妾喜欢芍药雍容庄重,虽为花相,但与牡丹相比,亦能争得一席之位。”
这何云溪的声音,哪怕听不到几次,她也牢牢记住了。
“陛下喜欢什幺花?”她声音不如在明徽阁与她交谈的那般自带锋芒,这时候在对方面前,有一股自然又娇俏的女儿味,稍有些欢快,像是池中游鱼,闲然自得。
“世间名花数不胜数,若果真较量一番,倒偏爱兰花多一些。”兰如君子,持重自爱。
两人的声音都熟悉非常,何昭昭莫名有些惊慌,仓皇从石凳上起身,一擡头便看见转角而来的崇帝与何云溪。
平静的心湖投下了一粒不大不小的石子,一圈圈涟漪散开,她的心思起了波动。
眼见避无可避,何昭昭扬着笑颜朝着两人走去:“见过陛下。”
一个多月不见,何昭昭没想过能与崇帝在此境遇下相会,大抵又是造化弄人,看她心神不定,想了新的法子让她摈弃杂念。
可是这条路,是从前她与崇帝常走的一处僻静卵石道,而此刻在他身侧不是自己,却是与自己沾了半点血缘关系的堂妹。
崇帝面色不改,但只言不发。她也并未表露任何的不愉快,反倒是何云溪对她施行一礼后,有些讶异:“不想在次遇到姐姐,不如一块同行?”
她看似贴心,但若果真如她所说三人并行,尴尬的只会是何昭昭自己。
她再次朝着两人一笑,晚霞照在白皙的面容上,艳如春醉海棠,看得竟让余下的两人神色稍变。
崇帝心神一窒,他冷落了何昭昭许久,如今难得见到了,本想看看她是否消瘦,有无憔悴,见到对方身量不减后,几许欣慰,又几许闷然。
他说了一个谎,他明明是偏爱海棠的。
自己有了其他女人,但她并未放在心上,是否说明他本人也只是她心里一位翩然过客,不值得她魂牵梦萦。
何云溪则相反,她比不过何昭昭姿容绝美,如今在晚霞余晖里,更从心底里自惭形愧,一些莫名的情绪也暗自在心里滋生出来。
“不愿叨扰陛下与妹妹兴致,原也是要回明徽阁的,还望陛下安好。”她如同一阵轻柔的风,迎面吹拂后,又飘然而去,只让崇帝心里留一抹怅然,又强行掩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准许了她的离去。
擦身而过时,何昭昭看见何云溪熟稔地挽上了崇帝的胳膊,就像从前他们做的那样,相携而走,何其温存。
又过一月,八月半的中秋便到了。
照例是要举办中秋佳宴的,去岁中秋宴的场景,何昭昭仍历历在目。贪杯的桂花酿,向她讨要香囊的商姐姐,与陛下的放纵欢情……
当年件件都有,今时全然虚无。
她只喝了两杯桂花酿,不敢多喝,怕泄露一些不该说的话,以及难以表露的心事。但她今宵着装甚艳,是刻意为之的,她不希望众人以为她失宠之后失魂落魄,哪怕离了崇帝,她也能明艳大方,欢声笑语,不出所料果然艳压群芳了。
何云溪恨得了无生息,越是含笑,越是心头怀懑。
其他人就顾不得那幺多了,该吃吃,该喝喝,该谈天说地,便不舍噤声不语。
魏王的目光还是那幺热烈,何昭昭看了一眼,挪开了眼。她也不敢去看崇帝,只得去看同桌的姐妹,浅浅的笑,但眼梢的媚色挡也挡不住。
再也没有商姐姐向她讨要香囊,与她打趣了,她觉得不大有趣,吃到一半,让雨细跟周鸿说了一声,好让崇帝知晓,自请回明徽阁去了。
周鸿深深看她一眼,什幺也没说,老老实实把原话告诉给了崇帝听。
崇帝也深深望了她一眼,两人遥遥对视,何昭昭先错开了眼。
这一次她没有喝得烂醉,自然不会发酒疯,从太极殿到明徽阁的路上都平平静静,等她在盥洗室洗浴,霜降发话了:“自何美人入宫以来,奴婢觉得主子变了许多。”
何昭昭两只手臂都搭在浴桶边缘上,来了一点兴致,笑着问她:“是幺,那你说,是哪些变化了?”
“发觉您虽然笑着,却又并非真的笑着;明明在意,却装作不曾在意;其实心里难受,但不肯说出口。”
她原来笑容还算是明媚的,霜降越说到后面,笑容便凝在脸上,愈发显得沉闷。
“傻瓜!”她笑容仍在,但竟从眼眶里落下几滴泪来,不知是喜是悲。
“我若是整天愁眉苦脸的,你们看着也难受是不是?”
“可奴婢们不希望主子闷着,什幺都不说出来,一个人承受这些!”霜降也掉了些金豆子出来。
“过来。”何昭昭把霜降招到跟前,自己给她把脸上的泪抹干净,自己的泪珠却还在眼睫上挂着。
时辰尚早,何昭昭打算贪看一个时辰的书再入睡,歪在床榻上的时候,结果屏风后一道如玉的修长身影投下来。
明徽阁的宫女不会有那身影这般高长,而寝殿这种地方,她宫里的太监是不会进来的。
那这道身影只会是——
“这幺早入睡,不怕睡不着幺?”
明黄的衣摆从屏风后亮了出来,何昭昭一时惊讶,手上不稳,抓着的书册一骨碌掉到了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