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穿着红色的棉袄,被大人牵着在飘着雪花的山上艰难跋涉,小手冻得通红。大雪快要没过你的膝盖,每一步都十分难走。
你又饿又累,机械地走着。拉着你的大人背着沉重的竹筐,每走一步都重重地喘着气。
在纷飞的雪花里你隐约看到树丛中有一位女人在看着你。准确的说,像是神仙。飘逸的长发和轻薄的衣衫在凛冽的寒风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你听到自己说道:“妈妈,那里有神仙姐姐!”
旁边的大人,也就是你的妈妈左右环顾道:
“哪有什幺神仙。快要天黑了,咱们得快一点。”
你又看向神仙姐姐站着的地方,她朝你微笑着挥手,接着一边转身往树林里走一边回头看你,好像要让你跟着她一样。
“妈妈!神仙姐姐冲我招手了!她好像要让我去看什幺东西。”
“瞎扯什幺,你说不定是见到鬼了。”妈妈并不相信你说的话,只是拽着你又加快了些脚步。
你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最终还是挣脱的妈妈的手,向神仙姐姐跑过去。
“小兔崽子,你给我回来!”妈妈又生气又焦急地跟在你后面。
跑了几步后神仙姐姐消失了,你环顾四周,在一个雪堆里发现一抹鲜亮的红色。你过去把雪刨开,发现是一只红色皮毛的幼狐,腿上有伤,身体已经快冻僵了,奄奄一息。
这时,妈妈也追了上来,她上来就给了你一个爆栗。
“你怎幺能自己随便跑开呢。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山里可是有狼的!”
“妈妈,你看狐狸!”
你把小狐狸举起来给妈妈看。
“你捡它干什幺?咱们可没钱给畜生治伤,拿回去炖了还差不多,还能多吃一顿肉。”
“不行,不能吃它!”你把狐狸护在怀里,撅起嘴说道:“我要养它,它以后就是我的狐狸了!我看它皮毛的颜色好像隔壁婶婶之前给我的红色橙子,就叫它橙橙吧。”
“随便你,这回咱们可真得快点了。”妈妈虽然有点无奈,但也没让你把小狐狸丢掉,于是二人一狐就这样继续往村里走去。
回到村里后你把受伤的小狐狸给老猎户看,老猎户看到后惊喜地说道:“哎呦!这是赤狐啊,已经很多年没看到了。这皮毛的光泽,可惜还是只小狐狸,不然一定能买个高价。”
“不可以。”你皱眉叉腰,一幅小大人的模样。“我要养它,它有名字了,叫橙橙。”
“嗯嗯。”老猎户显然没有把你的话放在心上,简单地清洗包扎后,他又说道:“女娃,俺跟你打个商量呗。这狐狸你要是不想要了就卖给俺,俺出20块怎幺样?”
20块钱对你们母女俩来说已经是笔巨款了,能换到20多斤的猪肉(虽然你们手里也没有那幺多肉票)。
老猎户看你不为所动,咬咬牙说道:“收音机!俺拿收音机跟你换怎幺样?”
收音机?!你听到后两眼放光,那可是全村唯一一台收音机啊。每到“小喇叭开始广播啦”,全村的小孩都围在老猎户家里听广播。你不禁想到:“自己要是有了收音机,不就可以在别的小孩面前‘耀武扬威’了吗,让他们总说妈妈的坏话。”
在温暖的室内,小狐狸慢慢苏醒了过来,你犹豫的目光与它湿漉漉的眼神一对上便改变了心里的想法。
“我不卖!”你大声说道。
“你这娃娃倔得很,到时候可别后悔。”老猎户边说边把你往外面赶,嘟囔道:“可惜呀可惜,这身皮要是卖到城里去可是笔大买卖。”
你抱着橙橙回家,又看见妈妈装作没事一样把一张照片塞回带锁的抽屉里。那张照片你曾经趁妈妈忘记上锁的时候偷偷拿出来看过,上面是妈妈和你从未见过的爸爸的合照。
虽然妈妈对从不主动对年纪尚小的你提起,但你也从大人的闲聊和小孩的“无心之言”中拼凑出了当年的故事。
你爸爸是上山下乡的知青,据村民说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小轿车。轿车往这个山坳坳里的村子拉来了三位青年,他们的形象与这个贫苦的山村格格不入。其中,你爸爸是一位带着金丝眼镜、留着四六分发型、穿着小西装、“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弱书生。村长安排他去猪圈喂猪,结果被拱得满身是泥;去田里种地,又把稻苗当野草拔了;去山上打猎,还能被猎枪的后坐力弹个趔趄。
在村长的无可奈何下,这位叫“乔向东”的知青主动提出要教村民识字。作为城里的大学生,乔向东对自己很有信心,但村民们却兴致缺缺,最后仓房挂着的小黑板前只留下了你妈妈一个学生。
你妈妈一直对读书有着极大的渴望,但家里的条件并不允许。因此,她当然不会错过这个能识字的机会。一来二去,俩人便看对眼了。在一起之后,乔向东每天日落时分都到你妈妈窗外背几首酸诗。
几个月后,乔向东和你妈妈在村里办了喜宴,又向村长借了辆二八大杠,到附近县城的照相馆拍了张合照,也就是你偷偷看到的那张照片。
再后来,知青能返城的风声传了出来。乔向东很快就被一辆更阔气的小轿车拉走了。他承诺过段时间就来接你妈妈,然而,过多久呢?反正结果就是七年过去了,连个人影都没有出现。
妈妈曾试图去城里找人,但仅凭着个名字和一张照片,又没有扯证,能到哪里去找呢。并且不久后,她发现自己害喜了,对此不知所措的她只能回到村子里。
走掉的知青、怀孕的年轻姑娘,仅凭这两点,在这个不大的村子里便成为了嚼舌根的话题。你曾经不止一次被村里的其他孩子说是没人要的小孩。
这里面的很多事情是你的小脑袋瓜想不明白的,你能感受到的就是:妈妈是很爱你的妈妈,离开的爸爸是坏爸爸,嘲笑你的同龄人是讨厌的幼稚鬼,隔壁的婶婶和村头的大牛叔叔是好人。
说到大牛叔叔,他一直是自己一个人住在村头的土坯房里,有着奇特的棕黄色头发和蓝色眼睛,时常到你家来送点打猎打来的野兔或帮忙修补修补屋顶和水管。听隔壁婶婶说,大牛叔叔是在几个月大的时候被苏联大兵丢在村子里的,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野孩子。
一提到大牛叔叔,婶婶总是唠叨着那几句话:“以前你姥姥、姥爷可没少照顾大牛,甚至还舍得自己省些棉絮给他做冬衣。村里都看着你娘跟大牛一块长大的,本来都寻思这对能成,哪成想你那个娘被从城里来的知青给迷住了。哎呦,都是造孽啊,那种人跟咱们这土疙瘩哪能是一路的。人家叫那个啥,大鹏鸟啊还是大皮鸟,早晚要飞走的。大牛也是深情,这幺多年来肯定还忘不了你娘,不然这都快三十了还不娶媳妇,没事就总忘你家跑。要不说你娘也是倔,放着这好人不搭理,还盼着那没良心的能回来。呸,那个乔、乔啥来着,俺当初看他就不是个好东西。”
橙橙的伤好得很快,正好婶婶家的大黄刚生了一窝崽子,给小狗喂奶的时候你就把橙橙也放在旁边喝上几口。大黄生性温顺,一直与你很是亲近,并不在意多喂一个小团子。
没过多久橙橙就能活蹦乱跳了,但它最喜欢干的事情还是趴在你肩头当个围脖。
随着山上的雪越积越厚,春节就要到了。村里好几户都杀了猪,准备杀猪宴庆祝新年。村里的杀猪宴大都是来回请的,但你家养不起猪,妈妈因此也不好意思带着你去白吃席。知晓你们的窘迫,婶婶每年都会留一块猪头肉在宴席结束后送到你家,而妈妈则会拿出自己织的毛衣和纳的鞋垫作为还礼。
今天就是除夕了,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也陆陆续续地回来。前些年说是改革开放,消息灵通的年轻人们都在说到城里去能有大发展,要下海,要创业,要到南方去。在犹豫了几年后,大牛叔叔也走了,走之前他再三保证会回来陪你过年,给你带点大城市的好东西。
天几经擦黑了,屋外开始有爆竹“噼里啪啦”的声响。你在屋里给橙橙清洗毛发,妈妈则在厨房煮肉,香气飘满了屋子,橙橙擡着小脑袋,鼻尖不停翕动着,甚至留下了一缕口水。
就在你想着大牛叔叔会不会不来的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你也听见了熟悉的嗓音。跑过去把门打开后,你看见了满脸笑容的大牛叔叔。他快步走进屋内,把你举起来颠了颠。
“让叔叔看看,长高了,也变重了!琪琪呀,想叔叔了没?”你“咯咯”笑着,也不答话。
妈妈听到了声响,从厨房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擦锅台的抹布。
“大牛来了啊。吃了没,我这正准备年夜饭呢。”
“还没呢,我这一天几乎都没吃东西,就等着吃你家的年夜饭呢!”
妈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厨房忙活去了。
大牛叔叔蹲下来,从大衣里面掏出个小包裹来。
“看,叔叔给你带的好东西。这是巧克力,国外进口的。”他说着撕开了一个长方形板子一样的东西的包装纸,那上面写着你看不懂的文字。
你拿过来轻轻咬了一口,没咬动。
大牛叔叔“哈哈”笑着掰下来了一块又递给你。
“现在天气冷,这一路估计是冻硬了。来,含着吃。”
你把这块黑黑的东西放进嘴里,一种既苦涩又香甜的味道在味蕾处炸开。
“怎幺样?好吃不?”
你用力点了点头。大牛叔叔笑得很开心,揉了揉你的头发。
除了往常沉默寡言的大牛叔叔变得话多爱笑之外,今年的春节好像和往年没有什幺不同。
你在饭桌上追问叔叔在大城市的生活,他也很乐意跟你讲述这些。
“到了深圳以后听说建经济特区,要盖好多楼,工地特别缺人,我就说那我就去工地干活吧,然后就去搬砖、拉水泥。没几天工头找我说有个好活给我介绍介绍,他一个老朋友开了家公司,说是要和外商有合作,让我去跟着那个人去和外商谈判,表现他们公司对外国人特别友好。虽然那个商人是个‘真外国人’,我是个‘假外国人’,但他看见我很高兴,十分热情。合作谈成后我就留在那家公司了,老板给我报班让我学英语。”
“咳咳。”大牛叔叔清清嗓子,继续说道:“我就学那个,什幺,‘好肚油肚’、‘三克斯’、‘古德毛宁’。对了,我现在有了一个新名字,可洋气了,叫‘马克’!”
晚饭后,马克留下来跟妈妈一起在厨房包饺子,你则在卧室尝试给橙橙穿上妈妈给你新织的红毛衣。卧室的门半敞着,你能隐约听到他们的交谈声。
“琪琪今年六岁了吧。”
“嗯,还差两个月就要七岁了。”
“该去上学了,考虑去哪的学校了吗?”
“我上个月去山外头那个县城问了,开春招生的时候送她过去。就是上下学走太远了,还要翻座山。再攒攒钱,我想着去县里找个便宜点的房子。”
“要不要跟我去深圳?就是,嗯,我现在也算落下脚儿了,并且听说那里发展前景特别好,已经盖了好几所学校,老漂亮了!”
“不了,大牛你已经帮我们很多了,欠了你这幺多人情都不知道怎幺还。琪琪上学的事我会自己看着办的。你在深圳好好干,以后出名了可是我们全村的光荣呢。”
“嗨呀,你就别打趣我了,我很认真的。我知道你的想法不会轻易改变,但你要是改主意了,就写信给我。并且你这幺聪明,到深圳去一定能找到工作,肯定比我混得好。咱们村只有你一个人认字认得最多,还能读能写。现在好多公司都招那个文职人员,每天坐在大楼里办公。那些大楼都可高了,你一定要去看看......”
在橙橙象征性的挣扎下,你终于把红毛衣给它穿上了。毛衣有些大,但颜色与橙橙毛发的颜色十分相配。它的块头大了不少,你已经快要抱不动了。
你盘腿坐在炕上,橙橙则把两只前爪搭在你的肩上,伸出小舌头舔你的脸。你“咯咯”笑着,任由它把口水糊了你一脸。
马克没待两天就走了,走之前背着妈妈在你的衣服口袋里悄悄塞了一百块钱。你头一次见到红色的纸币,很是新奇。
“琪琪,想跟叔叔走吗?深圳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还能上大学校,嗯?”
“不要。”你低头捏着衣角,掩饰自己眼中的向往:“我要跟妈妈在一起。”
“好吧。”马克并不意外你的回答,他直起腰来打算做最后的告别。
你突然想起婶婶说的话来,拉住他的衣袖说道:“叔叔,你想做我后爸吗?”
马克有些不知所措,“唰”地一下从耳朵红到了脖子根。
站在你身后的妈妈赶紧上前捂住了你的嘴,抱歉地笑了笑。
“孩子胡说八道呢,走,我送送你。”说着便把已经身体僵硬的马克往屋外拽。
出门前,妈妈回头“恶狠狠”地压低声音说道:“小兔崽子,你给我等着。”
春节过完过元宵,元宵之后把春报。随着冰雪消融,橙橙的变化十分惊人,已经开始具有一些成狐的风彩了。
橙橙是一只十分聪明的狐狸,你时常觉得它可以听懂人说的话。在妈妈抱怨鸡蛋又涨价后,它居然跑到山里活捉了一只野山鸡回来,不过是只不能下蛋的公鸡,最后鸡肉都进了狐狸的肚子。
然而平静的日子总有被打破的一天,就在蒲公英的种子开始漫天飞舞的时候,一群陌生男人踏入了你们的村子,你的亲生父亲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