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里。
没有维基百科,没有采访,没有《财富》封面,只有零星几条简短的事件记录的新闻提到了他:全是商业金融相关,全是引用或提及,全是客观且不带任何情绪的描述。
茜玻保存了所有有他出镜的照片,或者说,她觉得“那个人是他”的照片——总是,每一张照片都是,西装革履,衣冠楚楚,即使只是镜头边缘一道模糊的剪影也锋利得像一把尖刀。同一个男人,同样的傲慢,但相片上的男孩和谷歌上的男人相比,就像是向太空不停释放光与热的主序星和引力坍塌到无限质量的黑洞——从一种不可直视嬗变为了另一种不可直视。
同样英俊,更加英俊。依然年轻。
这样的人怎幺会是她的生物学父亲?茜玻想。父亲应该是萨米的爸爸和罗杰斯先生那样的——四十几岁,适当的只剩下一些过去的英俊的痕迹的模样,有些走样的身材,亲切的笑容,以及洪亮且温暖的笑声。绝不会是安德烈·阿瓦洛夫。
他们是同样的年纪——埃洛蒂和他,但她记得埃洛蒂从二十岁到……结束时的每一点变化。埃洛蒂也是那幺的年轻、美丽,但她是妈妈,毋庸置疑。然而他让茜玻感到隔绝,只有隔绝。
像透过层层玻璃去看银幕上的男主角,他是彻底超出她认知范围的存在,每一个细节都是错的——太英俊,太年轻,太令人生畏,太有帝王气概——陌生,突兀,不存于世。
隔绝。
.
.
父亲。
茜玻躺在芸尼位于布鲁克林的公寓的沙发上,想到他,再想到那个词。父亲。她想。爸爸。父亲。
父亲。
安德烈·阿瓦洛夫。
突然间,她心脏里从出生起就存在的那个巨大的空洞被一阵强烈的恐惧与抗拒所填满,像寄生的根,从内而外,盘绕住、攥紧她——她突然呜咽了一下。
她突然很想吐。
——他还会记得埃洛蒂·叶吗?一个十八年前被他搞大肚子的华裔少女,一段不到一周的夏日露水情缘。即使他还记得,他会相信茜玻是他的孩子吗?他会愿意负责她的学费吗?
他听到埃洛蒂的死讯之后会有丝毫遗憾吗?
(他会想要她吗?)
茜玻把脸埋在靠枕上,泪水很快打湿了绒毛,冰冷,不再柔软,正好吞没了她的声音,整间公寓里只能听到从电视机里传出来的情景喜剧的罐头笑声。
怎幺会这样?祂从她这里夺走了妈妈之后却又告知她她的生父是谁?上帝怎幺能如此残忍?
更不要说——
她不想去想,但又必须去想,那种隔绝感所代表的安德烈·阿瓦洛夫和她之间的距离。她要怎幺才能找到他——不,她要怎幺才能跟他说上话,然后说服他,证明,她是他这样有权势的男人的亲生女儿。
她感觉喉咙里像被塞满了灰。
埃洛蒂。姆妈,她要怎幺做才行?
茜玻逼自己咽下了马上又要升起的恐慌感,胡乱擦掉了眼泪,坐起身来。她不想芸尼回到家后发现她哭了。
她已经足够自责的了,无论是对茜玻的学费的无能为力,还是对于告知她她生父的身份这件事。没必要让她更加难过。
“你必须得……相信总能找到办法的。”
茜玻擡起头,电视屏幕上的演员正拿着电话听筒,面容惆怅但坚定。
“如果你不这样做的话,其他的一切会拽着你越沉越深,直到将你溺死。”她说,“相信——那是唯一的出路。”
纽约就是混乱。
新鲜的腐烂的奢华的肮脏的浪漫的势利的时髦的情绪化的冷酷的被抛弃的令人着魔又令人唾弃的,混乱。而曼哈顿岛是这团混乱之中最美丽也最龌龊的血钻石。
是伊甸园还是地狱只取决于你银行卡账户里的数字——甚至不止于此:老钱高高在上,坐在巴别塔顶的云端;新贵互相践踏着对方的血与肉,挣扎着要爬上去;而穷人是永远陷于饥渴之中的坦达罗斯,一切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而她是西西弗斯。茜玻想。徒劳无功但永无止境地想把那块巨石推到顶点。
明明他和她生活在同一座岛上。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可能只有一座中央公园。她可能曾经在上东区的某条街上和他擦肩而过。她知道他的名字。她知道他的模样。她知道谷歌上关于他的一切。
谷歌说:他们拥有那些建筑。阿瓦洛夫家族,流亡的沙俄帝国的贵族——波雅尔(боя́рин),大公(Князь)——
太过不可思议,太过虚幻,茜玻产生不了任何真实感,反而只感到烦躁与荒谬。她只是想要怎样才能见到他。
她又刷新了一遍网页。像着魔一样,这几乎是一种痴迷——搜索”安德烈·阿瓦洛夫”,然后记下他出现次数在两次以上的地点,在地图上圈出来,然后思考。
然后她就能暂时从现实中的空洞中抽离出去,专注于找到他,然后希望。
“你好。”
坐在服务台后面的金发女郎擡眼望向她,条件反射般地露出了一个美丽而又亲切的假笑:“早上好,我能为您提供什幺帮助?”
她很漂亮。茜玻想。当然了,她可是大多数人进入以利撒实业总部大楼之后所见的第一张面孔。更不用说他们——这里的所有人,无论男女,都像是曼哈顿的具象化,精致,动人,冷漠。
她突然对自己身上这条玫瑰色的裙子生出了一丝怀疑。
不。茜玻,不要想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茜玻深吸了一口气,也露出了甜蜜的微笑:“嗨,我需要和安德烈·阿瓦洛夫先生见面——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得当面和他谈。”
金发女郎的笑容纹丝不动:“请问您有预约吗?”
OK,她料到了会这样。
“没有。但我必须和阿瓦洛夫先生见面,这件事情非常重要,而且极其私人。”茜玻努力模仿着罗杰斯先生上课时那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同时尽量维持着从容的表情,“请帮我安排——我只需要五分钟的时间。”
“很抱歉,女士,您必须要有预约才能和阿瓦洛夫先生见面。”接待员的语气依旧礼貌且亲切,但她看着茜玻的眼神很明显就是大人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居高临下的怜悯和耐心,还有难以隐藏的厌烦。
好吧,这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可茜玻还是不禁感到窘迫和烦躁。
她咬了咬下唇:“求你了——这真的很重要,否则我不会这样直接走进来要求和他见面。”
金发女郎摇头,微笑里多了一丝歉意,但更深的是不耐:“很抱歉,女士,阿瓦洛夫先生的日程非常繁忙,请您提前预约好和他的会面再过来。”
彬彬有礼的措辞,温和的语气,美丽的面容。
我是他的女儿。四个单词。她一定会被吓到,然后立即带她去见阿瓦洛夫,对吗?
茜玻张开了嘴,但不知怎的她就是无法将这四个单词吐出。
感觉是错误的。
她不应该——她不能将这个她人生中最大问题的答案如此轻易地对一个“任何人”说出来,感觉是错误的,太轻佻、随意,她不应该这幺说出来。
于是她站在原地,沉默了几秒,迎着金发女郎似同情又似漠然的目光,最终点了点头。
“谢谢。”茜玻说,不愿意听她礼貌的回答,便直接转身离开。
她向玻璃墙壁外走去,没有人投以她多余的视线。但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每一双眼睛都转向她。
茜玻目不斜视地朝前,喉咙发紧,嘴巴里充满了苦味。她知道这只是她想象中的幻觉,可她就是如芒在背。她想马上逃离这里。
预料之中的失败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一瞬间她是赤身裸体骑在马上的戈黛娃夫人,另一瞬间她又回到了误闯由金钱和权力堆砌而成的大人的通天塔的小女孩。而这就是白日梦醒来的下场。
她怎幺可能这幺轻易地见到他?
茜玻穿过步履匆忙的一件件定制西服和香奈儿套装,玫瑰色的裙摆扫过昂贵的黑白灰的精纺衣料,从他们之间悄然流走,留不下任何痕迹。
像极了落入象牙棋盘的红色玻璃珠,很快就会滚落到地上。
七天。
她花了七天才说服自己必须试一试直接进来要求见他,花了七天才鼓足勇气踏入这栋高耸摩登的玻璃大厦,花了七天设想过可能会出现的结果。
的确在她的预料之中,像他那样的大人物怎幺可能会随意见人?更何况她还是个无名无姓的青少年。
然而这是她能力范围内的唯一解:直接去他会出现的地方找他。哈。
那个接待员,她恐怕认为她是一个愚蠢到满是痴心妄想的雏妓。很难怪她。茜玻走到了街边,脑海里充斥着无数嘈杂的思绪。或者她转眼就会忘了她——毕竟他那样的人,想必每时每刻都有人试图骚扰他。
此时接近午时,阳光灿烂得刺眼,无云的天空呈最明亮的蓝色,映在每一寸玻璃、金属和塑料的表面,与街头车水马龙的喧嚣相比是另一种寂静的吵闹。
茜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不,她不能第一次就放弃。到现在为止她需要付出的唯一代价是她那青春期少女不值一文的脆弱的自尊心。而成功——只要能见到他,三十万美元就有希望,她也就有希望了。
这还只是第一次。她斥责自己。你还天真而又愚蠢地直接走进去要求见他。这不是迪士尼的童话电影,事情不可能那幺简单。
春假还有三周。
茜玻可以等。
于是她选择了在外面等他。
而他从未现身。
又是一周。
芸尼抓到她两次,但她什幺都没有说,只让她记得给自己买冰淇淋吃。
今天是Chic的“I Want Your Love”。
茜玻站在以利撒大厦正门斜对面的音像店里,闭上眼任由贝斯和鼓点从她的耳朵进入、穿过她的全身。
安德烈·阿瓦洛夫仿佛从未存在于这世上。或者。茜玻好奇。他是不是只乘直升机来去?所以她到现在为止一次都没有捕捉到他的踪影。
又或者这是一个坏兆头,是在警告她尽早放弃——她明明可以用这个时间去咖啡厅里打工,赚一些钱。
这七天里她尝试进去过两次。
第一次她的确根据他们公司官网上的邮箱发了邮件要求预约和阿瓦洛夫先生见面。有些讽刺。结局当然是石沉大海。而与上次不同的一位棕发女郎用更加直接的措辞拒绝了她:阿瓦洛夫先生没空应付不相干的人。
第二次服务台后坐着的是那位金发女郎。瑞贝卡,她胸前的铭牌上写着。瑞贝卡告诉她她需要换一个人骚扰,如果她再见到她,她会直接把保全叫过来,请她出去。
茜玻已经在重新考虑她是不是应该直接将那张十七年前阿瓦洛夫和埃洛蒂的合照放到他们的眼前,然后说她是他的女儿。
尽管那依然感觉是错误的,但她现在似乎已经走投无路了。
她等不到他。
“I want your love, I need your love. Just like the birds, need sky above.”
茜玻转过眼,望向以利撒大厦,藏在牛仔外套内袋里的照片恍惚间在发烫。
“I’ll share my dreams and make your see. How really bad your love I need.”
萨克斯风和贝斯的旋律明明就在耳畔,但突然间又十分遥远。
她不应该再浪费时间了,不是吗?
茜玻摘下了耳机,低头去看CD机,将它按停。埃洛蒂一直钟情于摇滚,奇怪的是,作为她的女儿,她却更喜欢放克、迪斯科和灵魂乐。
《C’est Chic》,发行于1978年,那个时候埃洛蒂还没有和安德烈·阿瓦洛夫在曼哈顿华埠相遇。一切都尚未发生。
她打算买它。
“经典之选。不过我想你可能会更喜欢Donna Summer的《Four Seasons Of Love》。”
茜玻擡起眼,看向身旁说话的那个男人。
他一身烟灰色的西装,戗驳领,双排扣,墨绿色的领巾打成阿斯科特式,袖扣上的白钻在灯光下闪烁着璀璨的火彩。
他的手里正好拿着那张《Four Seasons Of Love》,封面上Donna Summer倚靠着的月亮也亮得出奇。但这些都比不上他的眼睛。
比照片上的颜色更浅,却也更深奥,像融化了的水星,变幻、静止、平衡——她所见过最瑰丽莫测的银色。
“你也喜欢迪斯科吗?”茜玻听见自己问道。
他——安德烈·阿瓦洛夫点了点头,粲然一笑,嘴角的线条熟悉得不可思议:“我想……我们有着相似的音乐品味应该不算离奇。”
他顿了顿,朝她略微垂下头,笑容多了一点迷人的孩子气,又好像多了一点掠食者的凶猛,但他的声音里依旧含有淡淡的愉快,“有人告诉我你在找我,kiska。请为我指点迷津——在此之前我怎幺会不知道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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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ska:ки́ска,小猫
茜玻不拉小提琴了,改成学设计了,学音乐好难写
大家放心,安德烈是好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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