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床榻边看着哭累的母亲睡去,顾明心事重重地为她理了理鬓发,又掖了掖被角。
“照顾好夫人。”
外面堆了一大堆的事等着她去善后料理,家里面有一人沉浸在悲伤中就足够了。她仰头闭眼,泪从眼角滑落,睁眼是青色的床幔,她擡指擦拭了眼角的泪痕,便起身外走去。
不管想不想。
也不论愿不愿。
父侯及幼弟去了,她便要承担起所有。
外面亮堂晃眼,她目视那碧蓝清空。想起幼时,每每秋高风朗之日,她都会缠着父侯母亲陪自己放风筝。可如今碧空依旧,欢笑难寻,挚亲也不在了。
“忍住,今非哭泣之时。”压下心中酸楚,她昂首走出房门。
孟长德跟几个管事候在外面一直等着顾明出来,见她满脸悲戚,身上的道袍还带着血渍,夫人的锐利指甲在那修长脖颈和如玉面颊上留下一道道划痕,看着十分可怖,众人心中皆是不忍。“世子,您....”
“丧服备好了?”
“给您备好了,只待您沐浴更衣。”
“给我拿些伤药。”身上的伤口泛着疼,顾明苦笑了一下。“这幅样子,不宜见客。”
孟长德忙道:“伤药也为您备下了。”见她脸上全是疲惫,又不由劝道:“世子刚回府,不若明日再会客吧,丧事都拖了这幺久,也不急着这一日了。”
顾明笑着摇头,婉拒了他的好意。“如今,我只想让父侯跟幼弟入土为安,其他的,都不要紧。”
“可是您的身子!”这位世子爷身子骨向来不好,按着旧俗规矩,守丧往来便是三日三夜无法合眼,不能进食。
顾明摆手,“丧事已经不能再拖!”按礼父弟早该入土下殡,都是她回来的太迟,才耽误了时间。
“你们都下去吧,我一个人在山中待久了,不习惯别人的服侍。”让身边伺候的婢女们下去后,她才解开身上的道袍,水瓢舀水从额上一遍遍淋下去,哗哗流淌的水声遮掩了哭咽低泣。
沐浴完后,顾明便拿起备好的孝服换上,身披麻衣,头上戴孝,手持丧杖,站立在灵前草席之上。
因刚经历了一场大乱,第一日过来吊唁的人不算太多。
她麻木着逐一拜谢回礼。
到了第二日,她手持丧杖已陷入昏沉状态,突然府上的韩管事小跑进灵堂,“世子,刚得到通报,太子殿下奉了陛下之命特意前来吊唁。”
她擡头恍惚了一下,在书行的搀扶下站起身。
“随我出府门迎太子。”
见她颤颤巍巍地走到门口跪拜,太子忙上前还礼。“卿家节哀。”
“臣替父侯、幼弟谢殿下关怀。”她亦还三拜。
太子上前扶起她,边进府门,边轻声说道:“阿翁大病一场,前几日才醒,一醒来便惦念曲逆侯的伤势,得知大人因救驾丧命,顿时悲泣。又知世子你还未回来主持丧事,便特命孤前来吊唁,已宽卿家伤怀。”
顾明只是跟在他身后一路到灵堂,站于棺前西方躬身以待。
太子凝视着灵前棺木,眼中忽而溢出水渍,曲逆侯不光只是救驾之臣,幼时,他的启蒙恩师便是曲逆侯,直到行完丧礼,他才对着顾明说道:“子朗,孤这几日坐于东宫讲学之处,青松翠然,讲台依旧,孤总觉得老师还没走。你呢,可有此感?”
顾明苦涩回道:“臣深山修养多年,一年也见不了父侯一面,此次回河东前,竟快要忘了父侯的音容。”
“子朗,你吃了太多苦。你且等等....”太子拍了拍她的肩,宽慰道,“陛下是要大用你的,还有,陛下还要我跟你说一事。等丧事一过,我妹妹跟你的婚事就会公布,而你自然也要去长安找个合适的官位任职。”
顾明一听大惊失色,当下跪拜在地。“臣愧对陛下隆恩,父亲幼弟不幸薨逝,母亲受了这番刺激也变得痴傻,臣已打定主意,只待丧事结束,就封府带母亲前往清源山定居静养安心。”
太子听她这幺说,皱起了眉,斥道:“子朗,你年纪轻轻,承蒙祖荫,不想着立一番功业,却要往深山无人之地去清修。你之举,不光会令陛下失望,也会让老师失望的!”
“臣意已决!”顾明再次叩首求退。
太子见她并非是虚与委蛇,而是真心想要远离朝堂,当下沉声道:“子朗,这已经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了。陛下对曲逆侯有愧,他要是打定了主意要补偿到你身上,谁也拦不住,也没人敢拦。”
“可臣有丧期!如何敢耽误公主婚姻大事。”
“守丧三年,阿翁已经说了,只待你丧期一满,便让你跟阿元成亲。他还说,要你丧事一过,就收拾好一切随我去长安陪王伴驾。”太子看着顾明,缓缓劝道:“这是天子的恩德,子朗,你不可推辞。”他是真的怕这位刚继承爵位的小侯爷惹怒了他的父亲,落得下廷尉府圈禁的结局。
顾明内心绝望,似乎所有的退路都被人一一堵死。
“臣谢陛下隆恩.....”
她已绝望透顶,可这天下的事情并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否极泰来,夜间当母亲房中的嬷嬷哆嗦着来找她时,她觉得天塌地陷也不过如此了。
那用来布置父弟丧事的白绫勒在母亲的颈项之上,她像个破布娃娃般悬空荡来荡去。顾明扶着门框茫然看着这场景,仿若一切都在梦境中般不真实。可随即鼻尖闻到了一股尿骚失禁的味道,她恍然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当即胸腔生疼,喉中痒意难耐,一张口呕出几滩鲜红,血液染红了身上的麻衣孝服,她拼尽了全身的气力,才走到母亲跟前。昨日里见她虽痴傻,但至少还是个活人,可如今这般了无生息的安静。“母亲....”她嘶哑着嗓子唤道,踩上凳子,颤抖着身子将曲逆侯夫人的尸身从白绫上解脱下来。“母亲...你怎舍得离我而去!”话音未落,人也直直栽倒下去。
一个人的悲伤有极限吗?
顾明呆呆看着一切。
她好像已经被麻木到不知道悲伤是何意了。
接连丧父失弟,又紧跟着丧母。
年幼时的老道是否已经预料到这一切,所以才让她离家去清修吗?若不是因为她是天煞孤星,又如何不能在家。若不是因为她是个只会让人倒霉的丧门星,又因何一回家,就遇到这般的人伦惨剧。
她已经站不住了,跪坐在灵前的席上,来人她也忘了如何拜谢。
好在来吊唁的那些人,也理解了她的失礼。
母亲的去世,惊动了宫中。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像是深怕她经受不住打击跟她母亲一样做出傻事,便派了礼部的官员过来帮她主持丧事。
“三师兄.....”她被拥紧一个温暖的怀抱。
熟悉的气味,她想了好久。才意识到是小师弟苏远。
他怎幺会来这里?
孟长德遣去清源山接人的管事跟仆从到了清源山才知他们的主子已经下山了,便又慌张着往回赶。苏远从他们口中得知顾明的父侯跟弟弟去世,跟几个师兄请了师父的恩准一道过来吊唁。他们刚到河东,本想先找个客栈将行李安顿下,可听说曲逆侯夫人亡故了。便顾不上所有,立马赶到曲逆侯府上。
一进到灵堂,他们几人便看见如同行尸走肉的顾明,平日那双神采奕奕的双眼了无生机,俊美的面容枯黄干瘦,唇干得脱了皮,一副整个人摇摇欲坠的马上就要倒下去的样子。
苏远顿时红了眼,过去紧紧抱住了顾明。
陈羊跟白孟生一脸担忧的看着师弟。
“三师弟,你要节哀。人生有灾厄,福祸皆有命。你修道的这些年该知道,世间万物,俱如漂渺,情爱亲友,均若云烟。”年轻的道者叹了一口气,便展臂将苏远和顾明一起抱住。“三师弟,放下吧。这如何都不是你的错,你的母亲只是不想再承受悲伤了,所以她选择了解脱。”
埋在大师兄的怀中,顾明失声痛哭,这几日的悲伤终于决堤而出。“我什幺都没了!我以为我至少还有母亲,可如今,连她也没了!连她也没了!大师兄,我什幺都没有了!”
苏远跟在一边哭出声。“三师兄,你还有我们,还有我们,你不是什幺都没有。”
就连向来冷静的白孟生也止不住的红了眼圈,轻抚着顾明的背,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