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峦石,奇峰连绵,正是那高耸入云,雾浓山深之处,有一道观临建山崖之端。
只那道观实在破旧,朱红大门脱漆斑驳出原本的杉木原色。山门内的三清殿上面的屋檐也被昨夜的大风吹落不少瓦块下来,碎在靑石砖上零落成几瓣。
几个身着灰袍的小道童手持扫帚一边扫着地上的碎瓦,一边哆嗦着身子。纵然已经是快五月的天了,可深山寒冷,天气依旧变换无常,昨夜的一场狂风乱作,更是吓得几个小道童挤在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深怕这不牢实的屋子被风刮跑了。
今日,风依旧呼啸,但比起昨天,倒也没那幺令人恐惧了。
几个小道童出了房门见到地上一片狼藉,四处都是碎瓦断枝。便各司其职的拿来扫帚水桶擦布打扫。
“啊呀~”一个小道童突然捂住头痛呼一声,原来是屋上的瓦片被风吹落,砸到了他的头上。
“世子,您没事吧。”紧挨在他身旁的另一个小道童忙扔了手里的扫帚,上前关切地打量被瓦片砸伤的小道童的伤势。
其他几个小道童见他伤着了,也都吓白着脸,找伤药的去找伤药,找师父去师父。
“三师弟没事吧?”
“三师兄,你流血了!”
最小的奶团一样的小道童看见那小道童的额上溢出了血,不由哭出了声。
顾明本来还疼得眼里直冒泪花,这会儿见小师弟为他哭的直抽气,反而拿出师兄的架势来哄苏远。“小师弟,我没事,就是被瓦块砸了下,这会儿已经不疼了。”
苏远才四岁,被送来这观里才一月,与顾明最为要好,平日里也最爱黏着他,当下一边揉着眼,一边抽噎着撒娇。“三师兄,抱。”
顾明哭笑不得地抱起他,替他擦了擦泪。“好了,小脸哭花了不好看,都说三师兄没事了。”
“世子,您都伤成这样了!”倒是他的伴读小童顾书行急得跟热锅里的蚂蚁一样团团转,可这道观哪比得上华贵的侯府,以往这时候,若小世子受伤,那些丫鬟奶娘们早唤了府里的大夫过来给世子疗伤了。可此刻,偏偏陷落在这一方道观里,衣食住行哪一样不要自己打点。顾书行看着受伤的主子头上还在溢血,气得上前踩那片砸了顾明的瓦片跺脚,“什幺破屋烂瓦,都怨你,都怨你!”
“书行,你........不必如此。”顾明见他如此,知道让书行陪着自己来这道观修行,确实苦了他。世子伴读,本该衣食无忧,可伴了他这个世子,却沦落到如此境地。顾明苦笑了一声,或许此时他已经不是曲逆侯世子了。
一阵风过,又不知吹落残红多少。
又低头见被顾书行踩成细碎瓦片的那块瓦,联想到自身,不禁感慨道。“风吹屋上瓦,瓦落破吾头。吾不怨此瓦,此瓦不自由。”
顾书行见他这幺说,不由瞪大了眼。“世子不打算回河东了!”说完,他心低沉了下去,比起刚来时世子日日想着回河东,经常坐在山门前盼着有人接他们回家。如今一年下来,世子好像认命了,经课也去听了,师父安排的功课也一丝不苟的完成。
“三师兄不要回河东!”苏远将小脸埋在顾明身上气鼓鼓地大声喊道:“你离三师兄远点,不准带他走。”
顾书行看着苏远笑了起来,这小家伙刚来时,也是一日日的哭着要回家,如今倒是安生认命了。“怎幺,不想回平阳了?”
长平侯刚满四岁的嫡次子被送来这里学道修行,顾明跟顾书行刚得知的时候,都楞住了,可想想自身,又觉得没什幺好讶异的。小家伙刚来时,一日照三餐的哭闹,便是师父来哄也不管用,偏偏顾明不知如何撞了他的眼缘,只要顾明细声哄劝几句,就不哭了。
苏远皱着小脸,“想...想阿母,想阿兄,想阿姐,可是舍不得三师兄。”
“明师弟,我从师父那儿讨来了伤药。”二师兄带着大师兄跑了过来。
大师兄陈羊走过来,手里握着青瓷小瓶。将顾书行草草用布条包扎的伤口打开看了看,才将药粉一点点洒在伤口上。见顾明疼得直嘶气,才柔声道:“这药霸道,但对伤口愈合极有效果,若不想日后留疤,就忍上一忍。”
额上伤口火辣辣的疼,顾明含泪‘嗯’了一声。“谢谢知牧师兄。”
“你啊,小心一点才是。”陈羊擡指点在他额间,见他生疼地皱眉,便立刻松了手,对着一众师弟道。“这股子歪风不知道什幺时候歇,你们就先别急着打扫了,免得被落瓦断枝误伤到。”
听了他的话,一群孩子也各自散了回屋。
躺在床上,小师弟苏远小小一团的坐在窗前看着外面,顾明招手让他过来。“小师弟,你不是还想听春秋四公子的故事吗?过来,师哥说给你听。”
苏远一颠一颠地跑到床前爬上了榻,然后带着满眼的崇拜的看着顾明。“三师兄,我不想听春申君、信陵君的事了,我想听长平侯的,你能跟我说说长平侯的事迹吗?就是我曾曾曾祖父的事。”
顾明擡指梳理着他的幼软发丝。“昨天还想听四公子,今天就换了。”他无奈地一笑,“好吧,就给你讲讲长平侯吧。长平侯起于草微,经百战,屡立奇功,年纪尚轻便位至三公九卿,身长九尺,面白容秀,赐爵位,尚主河阳,总管天下兵马大权....”
苏远蹭了蹭他的胳膊,擡头不解的问道:“尚主是什幺意思啊?”
“尚主,就是娶公主为妻,成为天子的女婿,即为驸马都尉。”
苏远想了下,晃了晃小脑袋,还是不大明白。“娶妻就娶妻,为何叫尚主啊?”
“因为那是陛下的女儿们,金尊玉贵的公主下嫁给王侯,是其莫大的荣耀。王孙公子再尊贵,终究是尊贵不过陛下的儿女们的。”盯着屋檐上的蛛丝,顾明又道:“当今陛下,膝下有五位皇子跟七位公主,或许等个十年八载的,等那几位公主们到了出降的年纪,小师弟说不定也会尚主。”
苏远皱眉。“我不要尚主,我要跟三师兄待一起。”说完,他又奶声奶气的央求顾明,“三师兄也不要尚主!”
童言无忌。
顾明听了忍不住地发笑,他笑得整个胸腔都在震动。“好,师哥不尚主,师哥陪着小师弟。”他根本就不可能尚主,被父侯剥夺了继承家业的权利扔进了深山的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跻身年轻权贵当中去了。更何况,他背负着一个秘密,没有人能想到,曲逆侯的嫡子,侯府中的世子,竟是一个女子。
深山归隐,便是她的宿命了。
顾明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明白了父侯的用意。
从此放下所有痴念,安心跟着师父学着清静无为。
每日晨昏练功,早起时,还要打扫殿堂,山门上的那句‘无为自在’照面了七载。
曲逆侯倒也不是真的忘了她这个女儿,每逢春秋之时,都会派人送上衣物日常起居用品。她生辰之日,母亲也会携上幼弟不远万里过来见她一面。
书行跟在她身边,她担心误了其前程,在父侯过来时,曾提议让他将书行带走。却不想那小书童,眼泪汪汪地跪在她面前,说什幺也不肯离去,跟着她在道观中沉浸七年有余了。
扫着地上的落叶,书行在她旁边抱怨的让她发笑。“日日扫,夜夜扫。这叶子落个没完没了,我看不如不扫。”
这小子在这清净之地修为了七年,依旧一副心浮气躁的模样。顾明见他这样,摇头笑道:“今日扫,明日扫,如此勤扫,不愁清净。”
“世子,我真佩服你。如今越大,越敬你。若我是您,我可吃不了这苦,受不得这每日无聊的没完没了。”
“吃这苦的人又不是我一个人,我看小师弟也能够乐得自在逍遥。”
苏远如今大了,也不知是性情转变了,还是如何,近两年与她倒没有幼时那般亲近了。
书行撇了撇嘴,两位王孙公子做道士做的乐不思蜀,他这小小书童都为他们两个人着急。“世子,您眼看着也快到了娶妻之龄,难道您真的要在这深山里蹉跎一辈子吗?”见自家世子生的姿容不凡,这样的美男子在深山一辈子,可真是浪费。
顾明哼笑了一声,没有说话,许久,才落寞道:“在这里一辈子,不好吗?”
书行皱眉。“我也不是说不好,只是,我是无所谓,可您不同,就这样待深山一辈子,未免可惜了。”
“书行,时间久了,你就知道,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不论是深山,还是侯府。她都将被束缚。
“哎,我只是可惜,可惜长安的那些少女,没有见过您这样的美男子,此生该是多幺大的遗憾。”书行一边扫着地上的落叶,一边左右摆首叹息。
顾明见他这样,不解的摇头,在她看来,自己生的十分一般,不明白书行为何有此叹。
今年的生辰,她从初一等到十五,等到生辰之日过了。也没见到家中有人上山。这不寻常,每年这个时候母亲都会携着幼弟早早上山,可今年缘何迟迟不来。就算父侯公务繁忙无法脱身,母亲总是会来的,她总是早早就来了。
师父在上方讲课,见她如此焦虑,戒尺打在头上。“汝心不静。”
她忙将心中的愁绪说给师父听,那位道者听后也没说什幺。只是第二日让她带着书行下山。“既有此虑,便去解。”
“师父!”她跪在他面前,“弟子不想下山。”这八年的修行教养,早已替代了侯府中的尊荣华贵。此青山,便为身家立命之地。
那位清瘦的道者,只是捋了捋白须,看着自己的弟子,语重心长道:“你本王相之命,天数至此,无须执拗。”
王相,她不敢肖想,上前急道:“弟子只愿如知牧师兄那般常伴师父身侧。”
道者却道:“此乃命数,你违不得,还是快些回家吧。”
顾明失魂落魄的起身,跨过门槛时,只听见师父叹息般的嘱咐。“朝堂凶险,你一女子,当珍重万千。”
她震惊得回头,见那道者拂袖离去,背后拂尘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