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富让他早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一切都能买得到。
至少他周围的一切,教育、友谊、涵养、事业,看样子都是人生阶段的重要里程,可归根结底都是金钱交易。
他的家族财富,像一支烟似的慢慢燃,飘向空中的几缕轻雾火星子就这幺勾勒出来一个他。买来了他的存在。
有人称赞他的外貌,那声音仿佛带着细钩子一般钻进了那些金丝银线的衣服,扎透了层层香水的迷障和化妆品的掩饰。
当他顺利获得皇家艺术学院的证书时,当老师、亲戚们满面红光地表扬他的勤奋和天资时,他又不免想起这些所谓的眼见、胸怀、品味和令人喜爱的优雅特质都是泡在优渥的蜜罐中培育出的;勤奋,呵,那就更可笑了!他不过是没头脑地跟随体制的轮轴转了一圈,至于完成了什幺?实现了什幺?都不关乎他自身。他不过是个徒有虚表的轮廓,浓浓一笔下去,与古往今来的枯骨冤魂融在一起,完整了体制的存在,确保了金钱的运作规则。
他本该是隐形的。
夜里,少年脱下金装裘皮,只匆匆带了自己的画板离开,从此了无音讯。多年后,在克林孔河畔的一个小村庄内,画家铎燕举世闻名。
正值战时,起义军像洪水一样涌入环内,而与之对抗的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芬尼施国王军。
王室暴政,领军的都统更不是什幺好性情的人。起义军混在平民中,他们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从被像牲畜似的监管,到屠村灭户,上头的旨令经常就在一两小时间变化。至于起义军,看似弱者,但为了大义却总要牺牲一批更弱的人。
老人风干了一般的躯体像稻草似的一捆捆扎堆挤在地牢里,谁人排泄了旁人就凑紧些暖暖身子。有人偶尔咿咿呀呀地发出几声,便会引得一众嘶鸣抽噎,看守的士兵厌烦地举起火把朝他们猛地挥几下,吓得他们像煤灰似的往后缩,没人知道,他们喊叫不过是因为忘记了言语。火光移开后,他们又忘了自己是什幺,于是又开始嘶鸣。
地牢上一层,女人和小孩们尚且有床铺可睡,吃的也是热食。比起战场、地牢和审讯室,这里已经算得好了!但不知为何,此处总是留不住人。有一个棕头发的姑娘才住了一晚,第二天就被带走不见人影。还有个野小子般的少女,总是扯着嗓子为大家伙讨干净被褥和热水,但某天起床后,她的床铺上只剩下了一撮沾血的头发。有些能回来的女人状态也不似从前,比如那位年过五十的婶婶,刚回来鲜血就从双腿间哗哗流个不停,吓坏了好几个孩子,她脸色惨白地弯腰看去,只说明明都绝经了,怎幺还能搞成这样。
士兵们埋伏在漆黑的森林中,硝烟已经抹去了夜空的星星,这也是段消逝在历史中的故事。有个看上去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小兵哆嗦着从裤包里抠出了一根小香肠含在嘴中,一旁的胡子士兵嘲笑他开战在即竟然还有胃口偷吃。少年颤抖着把小香肠递了过去,远处的灯光一闪而过,胡子士兵这才发现那其实是一根女人的手指。少年絮絮叨叨地说他家里还有个妹妹,兄妹从小两人关系就很亲密,做什幺都要在一起,而他睡觉时也习惯含着妹妹的手指心里才安稳。胡子士兵给了他一耳光,但最终还是接过了手指,毕竟此处唯一有温度的,除了子弹,就是血和口水了。
铎燕经历了战争最残酷的一面,这些记忆赋予了他惊世的绘画灵感,但也让他百病缠身,几乎一辈子都在忧虑狂躁中度过。在他离世前一年里,铎燕把自己关在高塔中完成了他一生中最后一幅画,也是最重要的一幅画… …
听到“高塔”二字,海诺先感觉有些不痛快。她擡起酒杯,一旁的侍女连忙为她倒满冰镇的甜酒。果香扑鼻,她的心绪平息了下来。
“《被诅咒的莱摩塔》,我记得那幅失落的名画就叫这个名字。”
“失落了?!” 纱帐中另一个妆容艳丽的贵妇尖声道,她眉骨上穿戴的一排细钻被高高挑起。
讲故事的女人坐在纱帐正中心,一身橄榄色的皮肤光洁无暇,笼罩在浅绿色的短袍中让人止不住多看。但更吸引人眼球的是静静躺在她身后熟睡的巨大黑豹。
黑豹宛若一座有生命的山,移动间便能使生灵涂炭。
“没错,王后说的对,《被诅咒的莱摩塔》便是铎燕的封山之作,而且这幅画目前下落不明,上一次有人见过还是五十年前的事。” 女人声线平稳,有种雌雄莫辨的深奥感。
“我听闻现在铎燕一幅画的拍卖价都抵得买一支军队了!前年【朗伯蒂科】国家藏书院院长在【芙兰逸夫】的野市上不知用什幺手段淘到了那幅著名的《金枝》,【比安蒂卡】皇家艺术学院的人得知消息后派人去协商了几次,还请动了王室的人,可惜最后也没能买回来。哎,真是讽刺,明明铎燕本就是【比安蒂卡】人,看来这个世道还是为钱开路啊。” 贵妇摇着手中的香扇,满脸叹息, “大祭司,不过您说,那好好的一幅画怎幺会无影无踪了呢?”
大祭司用手背拂了拂散落在肩膀上的头发,金线缠绕在卷曲的黑色秀发间隐隐闪烁,犹如丛林中的落星。黑豹睁开了眼。
海诺先下意识碰了碰自己的额发。如今她的金发被一丝不苟地盘了起来,宛若第二颗脑袋似的支撑着那体量不轻的王冠。发丝密密地贴着头皮,把那些棕色的杂毛全都掩盖住了。她高贵地侧躺在油画般的绫罗绸缎上,身份无懈可击。
“那便要说回这幅画本身了。铎燕的画作大多色彩狂烈,笔触离散,像字谜一样晦涩,但每个部分却都是经过缜密计算的。他的画仿佛捕捉了世界同时崩坏和重组的一瞬间。然而这最后的画作却异常写实,那是铎燕唯一的一幅肖像画,而画里的那位女性莱摩塔,传言是他的女仆,也是他的情人。 “
“铎燕在得知自己时日不多后,便一心一意扑在这幅画的创作上。他一笔一笔地,把对生的眷恋、对情人的爱意、对少年时期单纯生活的回忆、以及那些战时无底洞般的黑暗与痛恶全都画入了那幅肖像里。铎燕的执念深入到莱摩塔的双眼,每一寸肌肤,和每一缕头发中。有人说,他把战争的幻影封印在其中,所以见过那幅画的人轻则大病一场,重则惨遭横祸。有人说,芬尼施亡国的仇怨寄生在其中,形成了强大的诅咒,所以【比安蒂卡】王室五十年前便销毁了它,但也有人说,这幅画其实被收押在【泽雷维那】的圣殿中,可惜就连那最受庇佑的地方,也总会在空无一人时回响起老人们的绝望嘶鸣… …”
阿慈客公主打了个冷噤,嫌恶地把手中的香扇扔到了一边。恰在这时,一道身影出现在纱帐外,她的眼睛立马亮了起来。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