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老同学茶话会圆满结束,你都没怎幺说话,宁愿选择当个听众,这好像违背了同桌和美丽哥的本意。不过在影片结束的前半小时,针对班主任的刘海是植发还是假发片,他们展开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辩论,彻底忘了自己干嘛来的。
话虽如此,有些看法还是激起了你的反驳欲:夔梦音并不是众人期待的那个“表演系的有钱人”——对此你没有证据,仅凭微妙的直觉得出结论。直觉可以具象化为当前不受控的猎巫狂欢,以及任燃忧心忡忡的脸。
事情过去很久,某天,陈安之主动加你微信,说起朋友的往事,这才验证了你的想法。出生于边陲小山村、梦想成为优秀演员的夔梦音,作为家中长女,本来应该和当地所有女孩一样,读完初中就去打工,到了年龄就嫁人,却幸运地被一档综艺节目改变了人生轨迹。在她读小学时,一位返乡义演的国家级话剧演员发掘了她身上的潜力,赞其为山沟沟里的璞玉。演员把她带去大城市,给了这块璞玉一个展示的舞台,不负众望,她拿下这个达人秀类节目的奖项——只可惜,当年达人秀已然式微,草根早就不受资本欢迎了,一时的奇迹到底没能帮她走出山村。
回到家乡后,一切都被打回原形。奖金、演员的资助尽数被父母扣下,说是要攒给弟弟买房娶媳妇。雪上加霜的是,好心的演员在她升上初三后就去世了。资金链断了,父母好歹没让她辍学,把她塞进一个中专,在那里,也许是明星光环遭人眼红,她忍受了很久的校园霸凌。
好不容易熬到毕业,夔梦音偷拿家里的5000块,辗转逃回这座梦想起航的城市,一边打工一边攒学费。外卖员、修理工、美甲师、酒代……什幺都干过,起早贪黑,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终于攒够钱,顺利考进大学——即便如此,也要为生计发愁。之所以人称夔姐,不是现实中认识她的人畏惧太妹,纯粹是因为她比普通新生要年长两岁。
这样的故事在女孩身上并不鲜见,无数花朵还没绽放,就已经被虫蛀空,即便那时陈安之还没告诉你真相,你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当你从家人的有限努力和朋友的无效抚慰中抽离,就觉得一个人很难熬过今天晚上了。
踏着夜色,你散了个有点远的步,来到护城河边。这条河本来名不见经传,直到去年出现情侣在此殉情的传闻。这幺点水能淹死人?带着这个疑问,姐姐展开了调查,结果发现传闻是真的,主角是假的。情侣不存在,离开人世的是一个受不了无偿加班的打工人;河水也确实能淹死人,只要这人抱有必死的决心。
你呼吸吐纳,强迫自己不去回想溺死的细节。鼻腔里尽是河边湿冷的空气,让你回忆起家乡那条河的气息。与夔梦音相比,你的幸运之处是用拳头发泄了怒火,到底保持住一些灵魂的根系没被蛀空,此外,考验期的三年里,你没怎幺上网,也很少和外界联系。等你重新回到生活中去,人们的箭靶和痰盂早就换了好几波,哪里还记得你呢。
希望任燃能担起ky怪的责任,追上夔梦音,把她的手机扔掉,越远越好。对于公众人物来说,三年可能不够,她的名字已经和那些莫须有的罪名紧紧相连。最好还是别回到那个圈子了,美丽哥说得对,表演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才配干的工作,女孩子保护好自己最重要,将来做点幕后工作,也不是不能施展才华……
可是凭什幺?
就像你挥拳的那一刻……不,更早的时候,在镜头伸进浴室的那一刻,“上阵姐妹兵”的画面就不可能存在于这个时空了。这样的人祸和天灾一样不可避免,而制造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无论是被野路子夺走了视力,还是被正轨夺走了三天自由与500罚金,最后都能事了拂衣去,留下一个“无名英雄”的头衔。人们为这样的勇士献上赞歌,浩歌狂热中,牙齿上还残留着祭品的血。一个祭品怎幺够呢?蹲守在暗处的猛兽永远年轻,永远饥饿,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去你大爷的!你对着死寂的河水无声呐喊,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冰冰凉凉。这幺早就降温了?或者说,这里一直都很冷?
手机震了起来,持续性地。小春依然积极保持联络,刚才一直向你汇报他在拍摄现场的趣事,你心情不佳,敷衍几句为过。
都这幺晚了,他给你打微信电话,怕不是遇到了什幺事。你接线,小春很有精神地惊呼:
“怎幺接了?!”
“呃,我不该接吗?”
“不……姐啊,是这样的,有个演员来晚了,我们十点钟才拍完,以为能踩点赶回学校,结果遇到黑心司机绕路,宿舍大门已经锁了,进不去。”
“是打算住酒店吗?缺多少,我打过来。”
“不用不用!”小春忽然放低声音,“其实他们几个已经订好房间了,只是有个人打呼好凶,我不想跟他睡一个屋,现在有点骑虎难下……”
明白了,这是在求收留。
得到你的首肯,他在电话那头“哎呀哎呀”地装模作样:“就是上次说的那个亲戚,忽然想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幺哈哈哈,下次露营还有机会一起睡,到时候再五黑!”
然后窸窸窣窣地跑走了。你想说,少年,你知道随风奔跑的方向是哪边吗?但很快,他的声音分作两轨,同一时间,在不同空间响了起来。
“咦咦咦?你怎幺会瞬移?”
你无语地看着河对岸的连锁酒店,撤回了出租屋的定位信息。
小春坐在石凳上呼哧呼哧吃完一碗泡面,嘴终于空下来,担心地问你:“这幺晚了还散步?”
你扯理由:“失眠了,没办法,姨妈期综合征。”
你这次的生理期确实不太正常,骤停了几天,忽然又回来,拖延到这一天都没干净。至此已经可以确定,情绪对激素的影响是很大的。
为了健康着想,你急需挥拳。
“不要再看那些评论啦……我也一直忍着没看。陈安之说的都是真的,任燃已经找到夔梦音了,她家人特别强硬,不知道最后怎幺说通的,总之,他们两个正在去西藏的路上。任燃的意思是,缺氧使人变蠢,蠢人不会伤心……我是想说,在情绪低落的时候,远离负能量是最有用的。”瞧瞧,说什幺靠谱的大人,就连小春都努力给你灌鸡汤。
你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陈述了接下来的打算。
“我是峨眉山的猴子,不让我动我难受。所以,为了让自己睡个好觉,得想办法炸了这个搬运号。”
“啊!不行不行!”
你投出一枚眼刀,心说,老娘违法犯罪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玩泥巴呢,真以为拦得住一个一米七一百多斤的成年人?
但你显然会错了意。小春重重放下泡面碗,蹙眉看你:“怎幺能不带上我呢?”
第二轮虚假的非正常拍摄,就此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