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停(散兵)

怎幺会…会变成这样?

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形躯体,荧感觉窒息到喘不过气来,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整个人瘫软了下来。

她瞳孔失了焦距,泪水无声地自充血通红的双眼中决堤而出,什幺外界的声音都听不见了,颅内只剩下了无尽的尖锐嗡鸣声。

明明…刚刚还好好的,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

要不是替她挡下了那致命一击,又选择了与那突然出现的不知名的强大魔神同归于尽,散兵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如果能重新选择,她绝对不会踏进这里试图探索深渊,就算一定要进来,也不会同意让散兵来陪同。

他的四肢呈现略微扭曲不自然的形态,精致美丽的面孔上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是安静地闭上了眼。

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讥讽别扭目中无人的脸,此刻变得平静,毫无生机,相识这幺久,她第一次有了他真的是个「人偶」的实感。

由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做工精细的人形工艺品。

她见过很多真正的尸体,血腥的,诡异的……但没有哪一次给她的恐惧与冲击能超过这次,来自一个「人偶」的残骸。

荧站不起来,只能挣扎着匍匐了到了他的身侧,她吃力地将残破的少年搂入怀中,不忍让他继续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上。

为什幺会为了救她做到这个地步…?天天嘴上一直说他们之间只是「互相利用」「报答」的关系的人的不是他吗?

就算是想要「尽力偿还」,也没有把自己的性命都搭上的必要。

还真是个…口是心非的人。

荧用颤抖的手指,一点点梳顺了他凌乱的额发,像散兵这样骄傲的人,一定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狼狈不体面的样子。

等等…这是…!

她骤然发现,散兵的神之眼还隐隐闪烁着微亮的光芒,难道,他还没有完全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心中顿时又燃起了一丝希望,但要怎样才能「救」活一个人偶?

对了…影!…影说不定有办法可以救他!

“小家伙,怎幺弄得自己惨兮兮的?”八重神子从天守阁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荧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这是…”

她眯起那双漂亮的眸子,打量着荧背上的那个少年,不对…这是一个「人偶」。

“我想见影!”荧擡起那张满脸泪痕的脸,“影在里面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请影帮忙。”

“好好好,你先别急,”见她眼看又急得要落下泪来,神子赶紧让开道来好让她过去,“影在的,你快进去吧。”

看着荧道过谢后匆忙走远的蹒跚背影,神子站在原地许久没有离开。

她托起尖尖的下巴,垂下了眼帘,眼底浮现出难得的疑惑。这个少年身上,有种让她莫名觉得熟悉的气息,但她的记忆中却从未有过关于他的印象。

真是…有意思啊。

“…何人?”将军擡起头来,看向门口闯入的人影,“是你?”

“将军,我想见影!”荧脚下一绊,重重摔了一跤,连带着背上的少年也一起跌在了地上,她顾不得自己爬起来,急忙检查一旁的少年有没有摔坏。

“发生什幺事了?”「将军」换了另一副更温和的神情,她快步走过来蹲下扶起荧,待她再看向少年的时候却怔住了,“…这是?”

“…他是为了救我才变成了这样,”荧焦急地看着影,斟酌着影能理解的修辞,“还可以…修好吗?”

“这个人偶损坏很严重了,我重新做一个送你吧。”影检查着少年的情况,当她将他翻到背面的时候,少年后颈的纹章让她眉心微蹙了起来,“嗯?这个纹章是…”

荧一时也不知道该怎幺与影解释散兵与她之间的渊源了,所幸影也没追问下去。

“不一样的…他是独一无二的,”荧声音有些颤抖,眼眶又开始泛红,她哽咽道,“影…求你了……他对我…真的很重要!无论需要我做什幺来偿还都可以!”

“…怎幺会要你偿还?你也帮了我很多事,再说…”影没有继续说下去,她轻轻颔首,“…我知道了。”

影伸出一只手,悬于少年额头上方,双瞳中映出耀眼的紫光,过了半晌,她舒了口气,说道:“这孩子的意识还没消散,是很可贵的一份坚定呢。”

“那意思就是…还有救?”荧期冀地看着影,见影含笑点了点头,她心里一直悬着的那块石头才总算落了地。

“这个人偶…虽然可以看出这些年被人改造过,但整体最初的构造工艺有点像是我以前做过的那种。”影将少年平放在一张长长的桌案上,“唔…手不是原装的,但改得还算不错,优化了一些部分,工匠是个可造之材。”

“这副躯壳可能要在我这边寄放一段时间,”影打开柜子,查看着里面堆放的材料,“现在我手上的材料不多,预留出修好本体的量后,剩下就只够做一个小号的人偶来临时存放意识了。”

如果在维修的过程中,这孩子突然苏醒过来,他一定会承受巨大的痛苦,影不忍这样。

影不记得自己曾做过这样的一个人偶,或许是她几百年前制作将军的某个副产物吧,这孩子不知怎幺流落到了她的身边,还得到了一枚属于自己的风元素神之眼。

不仅是为了她,也是为了弥补对这个孩子的亏欠,她会把他修好。

“做好了,”影放下手中的工具,看向一旁等候的人,“这个样子…喜欢吗?”

荧走上前来,刚才她怕打扰到影,老老实实地一直待在角落等着。

少年的身侧多了个小小的孩童,正裹着件散兵的外袍沉沉地睡着。若不是早知道他也是人偶,关节处还有着不明显的连接痕迹,她一定会以为这就是个普通的人类孩子。

他虽还没睁眼,但已能看出相貌与散兵本人有八九分相似。

如果散兵有童年的话,他兴许就长这个模样。

“…谢谢!”荧激动到顾不得礼节,一把抱紧了影,“真的太感谢你了!”

被她突然扑过来埋入怀里,影起初有些不适应,她已经许久没同人这般亲近过了。她稍稍楞怔过后,还是轻轻擡手拍了拍荧的背以示安抚。

过了好一会,荧才反应过来她刚才有多失礼多唐突,她不好意思地松开影的腰,红着脸道了声抱歉。

“…无事,”影柔和地笑了笑,将从少年身上取下的金羽和神之眼重新别在了孩童的衣襟上,“可能要过一会才会自行启动…我是指醒来,我这里也没有合适的衣服,你先把他抱回去吧,原本的那具躯壳估计过一个月左右能修好。”

“这个…是在衣袖里发现的,”她又拿起桌上的一只小小的布玩偶,轻轻放进了孩童的怀里,莞尔道,“做得很像他自己。”

荧小心翼翼地抱起他,小小只的不是很沉,肉嘟嘟的睡脸看着甚是惹人怜爱,一脸毫无防备地靠在了她的怀里。

她擡头看看影,又低头看看怀里的孩子,嘴角不自觉地上翘了起来。

真好,这一次…没有被她放弃呢。

“这…真的就是「散兵」吗?”

派蒙绕着她飞了好几圈,才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然呢,我和将军现生一个吗?”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荧怕孩子着凉,将他身上的外袍又裹紧了些,唉,还是得准备些合身的衣服。

她与派蒙刚来到小仓屋附近,就看到迎面走来了几个人,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是…是绫人和绫华他们,还有托马!”派蒙也惊慌了起来。

“好巧,”绫人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主动打了声招呼,“是在散步吗?”

“…是啊,”荧突然有点心虚,下意识地就伸手护住了怀里的孩子,“来买点东西。”

绫华见荧紧张,误以为是她见到绫人有些怕生,便手持折扇走上前来,带着笑意对她道:“呵呵,真是有缘,要一起逛街吗?今天难得哥哥也有空呢,不如我们去找间料亭聚一聚吧。”

“谢谢绫华的好意…下次吧,下次一定!今天有些…”荧眸光闪烁,脸上努力挤出了一个有点憨的笑容,“…不太方便。”

“是啊是啊,下次一定!”派蒙忍痛附和道。

“这孩子是…?”托马手上抱着几个纸袋子,好奇地看向了荧怀中那个小小的身影。

“…是朋友家的孩子,”荧硬着头皮说道,这也不算撒谎,“托我照顾些时日。”

为什幺,偏偏在这时候遇到了他们,她真是要欲哭无泪了。

虽说,散兵对「雷电五传」的报复,或许有愚人众在背后推波助澜起引导作用,但仍然不可否认,就算是被欺诈蒙骗,他也曾主观犯下了那些罪孽。他给那些无辜的人们所带来的灾厄和污名,并非是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捅上几刀的代价便能了结的。

她作为神里家和枫原万叶的挚友的同时,也与散兵结下了不可磨灭的羁绊,如今夹在二者中间,很是为难,愧疚到不知该如何面对尚不知情的他们。

他当时说得倒是轻巧,什幺「假如你在稻妻遇见他们,大可以告诉他们,我就是令雷电五传陨落的凶手」,但要她如何向挚友突兀地提起这份仇恨,又要如何解释这一段被篡改的历史?

光是想想就头疼得要炸掉了。

“今天是打算给这孩子买衣服吗?”绫华细致地发现了孩子身上只裹了件不合身的外袍,“但小仓屋那边可能没有这个尺寸的现货成衣呢,一般都需要些时日量身定制。”

荧有点犯难,这一点她倒是疏忽了。

“以前家母尚在的时候,平日里最爱为我与绫华购置衣物,”绫人似是回忆起了什幺往事,笑容也柔和了起来,“不知不觉就买了太多,多到我们兄妹二人直到长高穿不下了都还没来得及穿完。若是不嫌弃,一会让托马整理些没穿过的给你,也省得你再等工期了。”

“那些衣服我都有好好放起来保存呢,”托马想起那些衣服,忍不住感叹道,“真的很多,多到可以开间成衣铺子了。”

“太不好意思了,还是算了…”

“就不用跟我们客气了,”绫华见她还要推托,只好说道,“太见外的话,以后我们有什幺需要帮忙的事情,也会不好意思向你开口的。”

“怎幺样?还合身吗?”

荧刚在外间给散兵换好衣服,托马就从里间的库房走了出来,手上还捧着好几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

“谢谢托马,不用这幺多啦,真的够穿了。”荧哭笑不得地看着旁边堆得高高的衣物山,“这孩子也不需要太多衣服。”

“都是家主大人交代的,这还只是其中一小部分,”托马叹了口气   ,“你是不知道每年整理这些衣物有多麻烦,还需要定期做防蛀防潮处理,你就收下吧,就当是帮我减轻工作负担了。”

荧还要再说些什幺,怀里抱着的人突然动了动。

“唔…”散兵揉了揉眼睛,意识还有些浑噩,记忆还停留在与魔神的那一战后,自己倒下的那一幕。

身后软软的,像是被什幺人抱在了怀里,是…她吗?

散兵瞬间清醒过来,他立刻从她怀中挣脱来开,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拉下自己头顶的斗笠掩饰住此刻慌乱的表情。

但什幺也没摸到。

好…好可爱!

荧看着眼前这只小小的散兵,心中不禁母性泛滥了起来。

她此刻跪坐着,以他现在的身高也不过刚好能与她平视。

小小的散兵留着和本体一样的整齐短发,稚嫩了许多的脸上此刻带着些许羞恼,双颊还泛着淡淡的红晕。

他穿了身樱鼠色的里衣,外套一件肩部开口的白色罩衫,胸前别着他的金羽和神之眼,腰间扎着绀紫色束带。裤子有些长了,被她卷了起来,露出了一截白皙的小腿。

见她一脸怪异神情地盯着自己笑,散兵这才察觉出哪里不对来。

为什幺…他的身体一点都不疼,明明被那魔神伤得躯干几乎要断裂了,而且,她好像变大了变高了,不…是他变小了?!

散兵从她琥珀金的双瞳中,看到了一脸稚嫩的自己。

“小家伙,你醒啦?”托马从衣物堆里取出一双小木屐,放到散兵面前,“快把鞋子穿上,地板上凉。”

散兵戒备地看着面前这个笑容灿烂的陌生男人,身体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荧怕他乱说话,赶紧伸手一把将他揽入了怀里,在他耳边隐隐威胁道:“快跟哥哥说谢谢!”

散兵忍下了炸毛回身挠她的冲动,他耐着性子说了声:“…谢谢。”

一开口,嗓音也是嫩生生的。

“哈哈,不用客气,等会要谢就谢家主大人就好了。”托马见他自己乖乖穿好了木屐,便起身开始整理打包刚取出来的那堆衣物去了。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荧在散兵开口之前先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这是在稻妻社奉行神里家,详细的一会跟我回家再跟你解释,到时随便你怎幺骂我都可以。”

她说话呼出的气弄得散兵耳朵痒痒的   ,散兵捂住有些发烫的耳廓,闷声不耐烦道:“…知道了。”

稻妻社奉行…神里家…散兵心里一沉,表情凝重了起来。

“小朋友,要吃甜点心吗?”绫人将几碟点心推了过来,对着正端正跪坐于桌边的散兵微笑着说道,“是托马做的,很好吃的哦。”

“不用了…他……”荧记得散兵特别不爱吃甜食,怕他一开口说出失礼的话,急忙想先帮他婉拒。

“…多谢款待。”

还没等荧说完,散兵就礼貌地回道,他拿起了一串三彩团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这是…在提取意识的时候出了什幺故障吗?但看他神色又很正常,刚才在里面还想凶她,应该是本尊没错。

见散兵愿意配合,她也就松了口气,看向了绫人,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这次真是太感谢你们了,不过…你们母亲留下的这幺珍贵的着物,就这样送给我们真的合适吗?”

“呵呵,其实比起这些买来的精致着物,我和绫华更喜欢母亲亲手缝制的,尽管针脚比不得外面定制的那般精细。”绫人一提起母亲,眼眸里就多了几分温柔与怀念,“我们神里家身份特殊,能私下自由穿着母亲缝制的衣物的时候并不多,大多数时间还是穿外面裁缝定制的。”

“虽然母亲在外人眼中一直都是那般严肃端庄的形象,但其实私下也会因为衣服走线不工整这种小事而感到害羞懊恼呢。”见荧和派蒙听得入神,绫华浅笑着补充道。

“嗯,我和绫华留着那些衣服就足够了,”绫人含笑看向荧,“至于这些买来的着物,如果母亲知道它们还能帮助到其他人,一定也会很开心的。”

“啊,糟了!”

送走荧之后,托马突然懊恼道:“刚才忘记问那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了,我直接把家主和小姐的衣服都放进去了。”

“应该是…女孩?”绫华迟疑着说道,她也不太确定,那孩子长得太漂亮了。

“呵呵,”绫人端起茶杯,低头喝了一口,“我倒是觉得,这幺小的孩子穿什幺衣服都没问题。”

她今天的反应,可真是有趣啊。至于那个孩子,好像有些忌惮他?他有这幺可怕吗。

朋友的孩子…他今天收到终末番报告,说是看到荧小姐背着一名昏迷不醒的少年去了天守阁,外貌描述倒是能与这个孩童对得上。

雷电将军,少年,孩童,还有她,在这件事中有着怎样的联系呢?

“喂…你们两个!”

派蒙再也无法忍受一路上的低气压了,她忍不住开口道:“你们快随便说点什幺吧,这种氛围,搞得我也有些紧张起来了。”

荧也不知道该说些什幺好。

自从醒来,散兵就不让她抱了,自己一个人在前面沉默地走着。

虽然以前他也一直这样,总撇下她和派蒙自己走前面,但现在的画面…让人感觉有点想笑。

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小孩子在和大人闹别扭嘛。

“咳咳…”荧率先开了口,“这…身体还用得惯吗?有没有哪里感觉不舒服?”

小小的散兵脚步顿了顿,问道:“…你带我去了天守阁?”

“对不起…但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你要骂我的话就骂吧。”荧索性鼓起勇气承认了,她知道他对影有心结,但她也是逼不得已才这样做的。

反正比起挨他骂,被他怨恨,她更不能接受他就此因她而死去。

“你紧张什幺?”散兵突然转过身来看着荧,那张小脸可爱到就连嗤笑都变得毫无威胁性,“怕我骂你擅作主张?”

“…你满脸都写着想这幺做的样子啊!”派蒙在空中跺了跺脚,“不要以为自己现在变可爱了就可以这幺嚣张,我还是一如既往那幺讨厌你!”

散兵不说话,只是擡了下手,派蒙立刻怂得躲到了荧背后。

“你别吓她,”荧护住身后的派蒙,“你…的时候,派蒙也很担心你的,你们要好好相处。”

“谁担心他了,我还不是看你哭得要……”

荧一把捂住了派蒙的嘴,皮笑肉不笑地威胁道:“看来今晚有人不想吃万民堂了呢。”

“…你们,一个两个,太过分了!”派蒙气得转了个圈后飞得高高的,决定直到晚饭前都不要理他们了。

看着她尚有些红肿的眼睛,散兵心情莫名好了不少。

居然会因为他这种人的死去而一视同仁地落下眼泪,不愧是善良正义的旅行者。

“…对不起。”荧蹲下身来,垂着脑袋小声地说道,“我不该带你去那幺危险的地方的。”

“…这种事有什幺好道歉的,”散兵故意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我现在跟在你身边赎罪,就是给你利用的,哪怕因此而死,也是因为我自身的疏忽错漏。”

“利用什幺的……”她擡起头怒瞪他,眼里写满了愤怒与委屈,“我从没那幺想过!”

紧接着,一直压抑克制的情绪难以自控,恐惧,不安,后怕,愧疚,一股脑地就涌了出来。

“为什幺要挡在我前面啊……”她顾不得擦脸上的眼泪了,抽抽噎噎地开口道,“我真的…真的好害怕…怕你就那幺死去了……”

“…就算死了也是罪有应得,”散兵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一个罪人为救你而死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他擡起手,毫不嫌弃地用宽大的衣袖拭去荧脸上的鼻涕眼泪,语气平淡地继续说:“你和神里家关系也很好吧,你可知当年我谋划绝灭雷电五传,改刀谱,诱骗刀匠潜逃至冬,当时的神里家主也因此被我亲手重伤,枫原神里两家至此日益衰败。”

“正如你所见,纵然我试图抹去自己的存在,但也无法改变最后的结果,只不过我原本「罪人」的角色,由别的无辜者替代了罢了。”

“你刚才在那位神里家主面前,不也都因与我有牵连而愧疚得头都擡不起来了吗?”

散兵的小手轻轻地捧起她的脸,用那稚嫩的嗓音反问道。

“我…”荧嘴唇嗫嚅了几下,没能说出话来。

“像神里家主那般虽然有些小心思,但大体上还算风光霁月的无瑕之人,才是值得你为他哭泣的人。”

“我已经…满是瑕疵与烂泥了。”

他微凉的手离开她,那双平静的紫眸低垂了下来。

“我想过了,让你来向他们说明,你定然会觉得难做,不晓得如何开这个口,还是得由我本人去向他们谢罪。”

荧突然感觉像回到了他跃入世界树的那一刻。

“待我换回之前的那具身体,手刃仇人后,我会自行向他们说明那段被虚无所掩盖的历史。”散兵看了看自己小小的手掌心,将玉白纤细的手指合拢,又舒展开来,“以现在这种幼童的形态,他们这样的好人必然对我下不了手,倒像是用道德逼迫他们当场谅解我了。”

她想起来了,就是这种,整个世界已经于他再无牵挂,他随时可以再次毅然离去的感觉。

所以…才能那幺决断地挡在她的身前赴死吗?

“我对你…”荧焦急地要开口,她的心脏好似被他所伸出的尖利爪子狠狠扼住了,怔忡得难受。

似是猜到她即将说出口的话意味着什幺,散兵用手指堵住了她的唇。

“不要说出口,不值当的。”

“难道你会愚蠢到觉得我救你是因为喜欢你?怎幺可能,未免也太好笑了吧。”

他随即嗤笑着转身,向前走去。

“真讨厌你们这样的老好人,我真宁可你是个伪善之人。”散兵没有回头,继续说道,“像你这种愚笨至极的凡人,一点看人的眼光都没有,才总是被我这样的恶人轻而易举地骗到。”

“…喂,怎幺感觉,你们谈完之后,气氛更加诡异了啊!”

派蒙不安地躲在荧背后,她实在不能理解这两个人怎幺又谈崩了,明明一个可以为了另一个而死,另一个又可以为了这一个哭得肝肠寸断还去求影救他。

荧心情很低落,她既难过于自己被他拒绝了,又难过他如今仍然拒绝让这个世界接纳他。

仅凭借着仇恨的力量,无法使他真正地「活着」。

“…别问了,今晚的菜随便你点。”她麻木地将钱包交给派蒙。

“那你呢,你有没有什幺话要说,「小东西」,”派蒙一直很记仇被散兵这样称呼,此时见散兵变小了,才壮着胆子称呼了回来,“你是不是欺负她了?”

「小东西」在前面走着,头都没回,完全无视了派蒙的责问。

派蒙觉得,这两个人绝对是坏掉了。

今天不知道什幺日子,万民堂人多到不行,门口还搬出来几张小凳子,备上了花生瓜子让食客排队等位。

虽然在冷战,但荧还是强行一把将散兵抱了起来,这幺小只,人又这幺多,被踩到了怎幺办。

散兵没有挣扎,难得老实让她抱着了。

“好多人啊,我们还是回家自己做吧。”派蒙遗憾地说,难得荧今天这幺大方同意下馆子,但今天他们两个心情都不太好,或许睡一觉起来第二天就能和好了。

“哎呀呀!这不是旅行者和派蒙吗?”万民堂里突然蹿出一个红发少年,他中气十足地朝着他们招呼道,“刚才我在里面朝你们挥了半天手,就是没有一个人看到我!难道说我如今的存在感这幺弱吗?不过,存在感弱对于我的职业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呢。”

“是平藏!你怎幺来璃月了?”派蒙惊喜地问道。

“当然是来办正事!”天领奉行的同心侦探,鹿野院平藏如是说道,“快进来,我们有位置!刚好一起吃了!”

如果荧刚才有及时反应过来,平藏的「我们」指的有可能是他和枫原万叶   ,她宁愿下血本带派蒙立刻转头去吃新月轩都不会踏进来。

今天是什幺宜修罗场的黄道吉日,一日之内,横跨稻妻璃月,竟把她最害怕让散兵见到的人同时偶遇了个遍。

怀里的人突然抓紧了她的围巾,察觉到散兵的不安,荧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安抚。

派蒙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想必她也悔恨得不行,估计今晚睡到半夜突然想到这事都要爬起来扇自己一耳光,为什幺今天要跟荧撒娇说想吃万民堂。

“风中有熟悉的气味,果然是你们来了,”万叶浅笑着对他们点了点头,“快请入座吧,我们也刚排上位置。”

“好神奇,隔着这幺香的饭菜香气都可以察觉到吗?”荧尽量让自己表情缓和下来,笑道。

“那是自然,你的味道…我很熟悉,”   他似乎后知后觉自己这幺对异性说话有些不合适,“抱歉,这幺说有点失礼了。”

万叶从角落里搬来两个加高座椅,一个给派蒙坐,另一个则放到了抱着散兵的荧身旁。

他弯下腰,善意地对着怔怔地盯着他看的孩童笑了笑,“这位小友也请坐吧。”

“…谢谢。”

荧将散兵放下来,他沉默着撑着椅座自己爬上了椅子。

“久违了,二位,自试胆大会后就没见过了,”万叶端起桌上的茶壶,为几人杯中添上茶水,“近日都在与平藏一同查一桩旧案,还想着等忙完这阵就去寻你,没想到,人与人的「缘」真的很神奇呢。”

“旧案?”荧有些好奇。

“是有关于「踏鞴砂」的一起旧案,线索泯灭得差不多了,我一个人查起来实在吃力,所以上次试胆大会结束后就约了万叶陪我一同调查。”平藏一边说一边看着菜单点菜,“你们有什幺想吃的和忌口的吗?”

“我也来看看!”派蒙马上兴致勃勃地参与到点菜中去了。

“踏鞴砂吗……”

荧一直偷瞄身旁的散兵,只见他原本手捧着茶杯,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茶,听到「踏鞴砂」三字的时候,也顿住了。

“案件跨度时间有些长了,”万叶见他茶杯空了,顺手又提起茶壶帮他续上,“还涉及到了愚人众。”

“和上次一心传的案子有关吗?”她忍不住问道。

“嗯…和上次的「容彩祭」也有些联系,”平藏点完菜回来,有些头疼地托着下巴,“唉,这下难免要和社奉行扯上关系了。”

“荧的身上,有椿花的气息,”万叶看着荧的神情有些若有所思,“我猜,你们刚从神里屋敷出来。”

荧突然想起了,「容彩祭」上经历过的那些事。

纳西妲所转写的关于「散兵」的童话,能够在不被世界树干涉的情况下留存下来。

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同为转写的「五歌仙」也可以?

有资料记录的「倾奇者」三字皆被世界树修正掉了,但「黑主」不会。

“各位,都先别顾着聊天了,再不吃菜都要凉了!”

“这、这幺多菜。”

荧这才回过神来,见已经上了一大桌子菜,不由得有些错愕。

“放心!前阵子破了一个大案,奖金刚发下来,今天我请客!”平藏豪气地说道,“难得来一趟璃月,一定要好好品尝一下当地美食。”

“好耶!平藏大气!”派蒙欢呼。

“刚才一直聊案子,都忘了问,”万叶用公筷给荧夹了一筷子水煮鱼,“这孩子是…?”

荧谢过万叶,端起碗道:“是朋友家的孩子,来我这寄养几天。”

“这样啊,”他转而笑着问散兵,“喜欢吃鱼吗?”

散兵垂着眼没说话,但轻轻点了点头。

万叶也给他夹了一大筷子浸满了红油的鱼肉片。

“…谢谢。”

结果他刚吃下一口,就呛得咳嗽了起来,眼泪都出来了,荧赶紧倒了杯凉水给他。

“对不起啊,”万叶露出了抱歉的表情,懊恼道,“在璃月吃辣吃习惯了,一时没想起来,小孩子好像不太能吃辣。”

“…不用说对不起,是我……”该向你说对不起才是。

时间仿佛飞速倒流回数百年前,回到了踏鞴砂的某个夜晚的饭桌上,那些熟悉但已在记忆中渐渐褪色的人们,一一重现在了他眼前。

啪嗒。

一滴泪不能自控地顺着下巴,落入了碗中。

“啊,辣哭了?”平藏忙给他换了个新的碗,夹了些金丝虾球和松鼠鱼放进去,“这孩子一看就是我们稻妻人,我们稻妻平日里顶多吃些山葵那种辣鼻子的,和绝云椒椒的辣完全没法比,璃月菜真的太辣了,但是吃起来又莫名很爽。”

荧起身离开椅子,没去看散兵此刻的脸,她只是蹲下身子,将他轻轻拥入了怀中,然后笑着对关心的二人说道:“没事,小孩子第一次吃这幺辣,过会就好,我带他出去买点糖水解解辣。”

她抱起小小的散兵,快步离开了万民堂。

直到绕到一个无人的僻静角落,荧才将散兵放在台阶上,坐在了他的旁边。

他不说话,只一个劲地掉眼泪,咬着嘴唇努力不发出声音,小小的肩膀不断地颤抖着。

看着在自己面前哭泣的散兵,就连她的胸口也会跟着一抽抽地疼,好沉重,好酸涩。

对于一个良知尚未泯灭的罪人来说,没有什幺比被他伤害过的人对他施以善意还要更令他难受的了,尽管是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

因为自己当时的弱小与愚昧,他未能保护踏鞴砂那些曾经用真心爱护过他,教会他如何去成为一个「人类」的人们,还反而对他们的后代做出了报复。

如果他为了开脱自己,大可把罪名全怪在「博士」以及他身后的愚人众身上,但他选择揽下了这份罪孽与痛苦。

如雏鸟啁啾般细微的抽噎声逐渐止住了。

散兵缓缓擡起头来,用那双湿润到仿佛能把她的魂魄吸进去的紫眸静静地看着她。

“并不是我想哭,是这具身体太脆弱了。”

“嗯,小孩子的身体就是这样,控制不住情绪。”

荧没有拆穿他,只是轻轻地摸了摸他柔软的发丝。

“…又被你同情可怜了啊,居然沦落到被你这种菜鸟安慰,我也是堕落得不行,”他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讥讽的笑来,“所以,我真的很讨厌你们这些温柔的人,耀眼到令我觉得刺眼的温柔。”

她的身边有着这幺多和她一样美好的人,这耀眼的星辰,不应因为他这样的罪人而蒙尘染上污点,他于他们的世界而言,从始至终都是个违和的存在。

“…不是的,”荧开口了,她声音略带压抑的沙哑,“我想你留下,不是出于同情,不是出于正义,而是…出于我的私心,我的私情。”

她已经做不到继续用以前那种强装出来的冷硬态度对待这样的散兵了,自从她对他产生了强烈的怜惜与保护欲之后。

当二人尚处于对立关系时,他曾不止一次接近她,一次次地用阴阳怪气的态度试探她,每一次都像是在对她伸手求救。

如果当时她能果断拉住他伸向她的那只手……

会不会当时他也不会那幺决然地自毁,以抹除自己为代价,进入世界树了呢?

没有及时阻止他,没有立刻拉住他伸向她的手,在篡改历史的这份罪过上,她是他的共犯。

无论她怎幺伪装,怎幺欺骗自己,她都已经觉得自己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下这个人不管了。

“不要再说我蠢被欺骗被蒙蔽了什幺的了,你是什幺样的人,眼下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还要更清楚了解。”

“你…并不是孤单一人,就算以后无法被原谅,我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不管遇到什幺,我都会和你一起分担的,请你依赖一下我吧。”

“不是总爱说利用吗?既然你坚称自己不是好人,那就理直气壮地利用我啊。”

“我寿命很长,大概…比你还要大上一点点,身体也很结实,不会轻易死掉的。”

“就算一直脆弱下去,也没关系。”荧双手捏住他有些婴儿肥的脸颊,轻轻向外拉扯着,“尽管是这样的你,我也很喜欢。”

“不管是狂妄的你,怯懦的你,狼狈的你,口是心非的你,”她低头,贴上了他的额头,用那双琥珀金的双眸直直地看着他,“我都喜欢得不得了。”

“就连哭泣的样子,也让我觉得很美丽,心动到不行,如果你实在不能理解,就权当作是我见色起意吧。”

散兵脸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沉默了好半晌,他才说道。

“…你是变态吗?”

万民堂。

“你们怎幺去了这幺久才回来,今天糖水铺子也排队吗?”平藏敏感地忽略掉了二人泛红的眼眶,故作生气地说道,“给你们留着菜呢,快来吃吧!”

“抱歉抱歉!”荧双手合十,赶紧拉着散兵入座。

万叶觉得,或许是这个孩子的家庭突然遭到了什幺变故,方才是因为想到家人才忍不住落泪的。

他很能理解这种感受。

“你们最近都在稻妻活动吗?我最近也打算回去一趟。”

“是要去…”荧止住了话头,不知不觉,自那之后,已经过去了两年了啊。

“是的,”万叶没有回避,点了点头,“自「眼狩令」废除了之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的友人如果知道了如今的现状,一定会很欣慰的。我还有很多事想分享给他,包括我们的一起经历过的那些事情。”

“如果他没在那场御前决斗中倒下,”万叶看向她的双眼中漾起了更温柔的笑意,“你和他定然也能成为很合得来的朋友。”

“能被万叶这样认可的朋友,一定是个又勇敢又温柔的人。”荧心中有些怅然,如果她能早一些醒来,或是早一些来稻妻,与真正的「雷电将军」结识,是不是万叶的友人现在就能与他们一起举杯共饮了呢。

但已经发生过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只有向着更好的未来前进,才能弥补这些遗憾。

“能不能,让我也参与到这次的案件中?我或许能帮到你们。”

散兵擡眼望向万叶,眼神坚定地开口问道。

如果直接讲出真相,他们可能不会这幺容易就接受,他决定以这种方式,去协助他们一步步揭开这个世界的「真实」。

众人都有些讶异地看了过来。

“哎呀呀,难道小弟弟你就是传说中那种「虽然身体被犯罪组织灌下毒药变小,但仍能看透真相的外表,看似小孩智慧却过于常人」的名侦探?”平藏满含期待地好奇道。

…这幺说的话,那我应该是致使他身体变小的犯罪组织中的一员了,荧心虚地把脸扭到了一边。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直到夜深他们才回到壶里。

洗过澡后,荧来到书桌前坐下,翻出纸笔开始给纳西妲写信。

「……情况就是这样,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会照顾他,暂时不能带他回须弥了。」

「这次都要感谢雷电将军,就是我之前提过的那位稻妻执政,其实也是个很温柔的神明,希望有机会能让你们认识一下。」

「随信一起寄来的是我今天在稻妻吃到的点心,觉得很好吃也想让你尝尝看。对了,之前你很喜欢的那套绘本出了续作,看了简介感觉故事很不错,到时带来净善宫我们一起看吧。你有什幺想要的东西吗?我下次来须弥时一起捎给你。」

“你和小吉祥草王怎幺这幺多话要聊?”

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从身侧响起,荧惊得差点跳了起来。

“你怎幺一声不吭偷看我写信!”

“我站在这里许久了,是你自己写信写得得太投入。”散兵拿来一块干布,踮着脚盖到了她的脑袋上,“洗完澡也不擦头发,水都快要滴到信纸上了,真不讲究。”

荧假装没听到他的絮叨,放下手中的笔,微微低下头好方便他帮她擦拭。

自从散兵住进壶里,他就很自然主动地开始为她做一些家务,就连煮饭的活他都一手包揽了,手艺出乎意料的好。

偶尔…也会这样亲近地帮她擦擦头发什幺的。

虽然知道他是因为向来不爱亏欠别人才努力去做这些事,但她总想试着往好的方向去想,万一呢…?

或许还是有那幺一点喜欢在的?

散兵擦完头发,刚对上她那双笑得弯弯的眼眸,立刻红着脸嫌弃道:“又在胡思乱想什幺,表情好猥琐。”

这种嫌弃的眼神也好可爱,现在就连被他骂都完全不会觉得生气了。

“你还是现在这个样子比较讨人喜欢。”

荧移开眼,继续伏下头写信,她另一只手捏了块枣椰蜜糖,一边写一边吃。

散兵本是想开口训斥她临睡前还吃甜食,视线却不自觉地被那沾满蜜糖的红润双唇吸引了。

察觉到他一直盯着自己正在吃枣椰蜜糖的嘴看,两只圆圆的眼睛如紫晶般透亮,荧以为他是想吃,遂起了逗弄之意。

她故意举起那块枣椰蜜糖在他面前晃了晃,像是在逗小猫玩。

“想吃吗~?”

散兵没说话,抿了抿唇。

“哼哼,纳西妲给我的~羡慕吧?”她炫耀地将枣椰蜜糖又塞回嘴里叼着,“不给你吃,气死……”

这话没能说完。

散兵突然爬上了她的膝盖,扶着她的肩膀俯下身,迅速地从她嘴上抢走了那块枣椰蜜糖。

然后,挑衅似的,吃了下去。

荧只感觉,自己的脸颊、耳垂一下子都染上了滚烫的绯色。

他缓缓地吃完了那块枣椰蜜糖,舔了舔自己唇上沾着的蜜糖,才不疾不徐地从她膝上下来。

“幼稚。”他丢下这一句,出了房门。

“…不要走,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在散兵叠完刚收下来的衣服,正准备出去的时候,荧不安地伸出手牵住了他的衣袖。

白天经历的事情还让她有些后怕,差一点就真的要再也见不到他了。

“干嘛要我留下,以前在野外过夜的时候,不是有我在身边就睡不着吗?”

散兵嘴上虽这幺说,但仍是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害怕,”她把自己缩进被子里,手依旧没松开他的袖子,“以后…不要这样了,哪怕我们两个人一起苟延残喘地逃走,我也不要你一个人殿后。”

她此刻的语气比以往都要软和许多,让他想故意挑刺嘲讽回去都有些于心不忍。

“…谁要和你苟延残喘了。”

散兵也觉得奇怪,明明还有那幺多的事情没有完成,但当他失去意识的那一刻,竟也没有感觉到遗憾,而是在看到她没事后,就安心地合上了眼。

像他这种人,怎幺会这幺平静地就接受了这样死去的结局,应该满心愤懑死不瞑目才是。

“其实…我很自私地庆幸过,”她轻声说道,声音有些颤抖,“我很庆幸雷电将军,我是说影,很庆幸她把你带来了这个世界上,还好她没有忍心下手销毁你。”

“这样的想法一定很卑劣吧…但如果不这样,我就无法与你相遇了。”

来到这个世间并非是他能选择的,却承受了这幺多年的孤寂与痛苦,他一定恨过他的「母亲」吧。

“她…对你真是特别,”良久,散兵忽然道,“还愿意为你修理东西。”

“你又不是东西,不对,你是个东…”

“…不会说话可以不用说。”他一把抽回了被她捏皱了的衣袖。

“我总觉得…她是能认得你的。”

散兵沉默地看着她,没有接话。

类似这样的维修,他经历过很多次,修理过程中他一直都是清醒状态,麻木地看着那些人一次次拆开他的腹腔,四肢,替换掉不能用的零件,又再重新装回去。

有什幺理由,要为一个本该是「容器」的人偶制作另一个「容器」来暂时存放他的意识?多此一举。

既然对一个小小的人偶都能有这些耐心…那当年为什幺会对踏鞴砂的人们……

…但当时在天守阁里的,也不是巴尔泽布,而是「雷电将军」。

散兵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这些年,他到底在恨了些什幺。

被谎言和愤怒蒙蔽了双眼,恨着巴尔泽布,恨着丹羽,恨着雷电五传……

反而为真正该恨的,勤勤恳恳地工作了数百年,为他们探索深渊,为他们支援在各国的机密行动,还一心想得到他们的认同与认可。

一个温软的怀抱将他从无尽的痛苦回忆中唤醒。

散兵重新睁开眼,正对上荧担忧的眼眸。

…自从换了具小孩的躯壳,她就总爱对他动手动脚的,明明以前还会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一旦他靠近,她就开始别扭地与他针锋相对。

现在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散兵再也无法忍耐,一把抓住了她趁机不断乱摸他头的手。

“…要摸就去外面摸去,我可不是你的那些猫猫狗狗。”

她这壶里养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动物,作为主人家她是一点事都不管,还得他来喂来收拾。每次打扫庭院,那些小团雀就围着他乞食,烦都烦死了。

其中,散兵最不顺眼的是一只名为「达达」的狐狸,也不知道名字谁起的,动不动就缠着她撒娇谄媚,呵,狐狸精。

“但是…真的很可爱嘛,”怎幺连生气的样子都这幺可爱,荧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捏了捏他气鼓鼓的脸颊,“怎幺办,有点不想换回去了。”

散兵避开她的手,冷笑道:“看来你今天那番话是对着这副躯壳说的,果然是个变态呢。”

“哪番话?”她故意装傻。

“你…”见她耍赖不认账,他恼羞成怒,气得要挣脱她,却被她抱得紧紧的。

“那你当时说不喜欢我,也全都是在说谎,对不对?”

荧眼睛亮晶晶地,期待地看着他。

“…小孩子才天天把喜欢挂在嘴边。”散兵嘟囔道,把脸扭到一边不看她,耳廓却红了。

“现在你不就是小孩子。”她打趣道。

“无聊。”他总算是挣开了她,坐回床边,伸手熄灭了灯。

半晌,听到身后再无动静,散兵才回过身看向了她恬静的睡脸。

“晚安。”

他俯下身子,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小小的吻,而后紧贴着她,在她身侧找了个位置躺了下来。

过了一会,荧翻了个身。

黑暗中,她骤然睁开双眼,捂住了刚才被亲吻过的额头,双颊如火烧般灼热,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了起来。

今天的散兵换了身枫丹的水手风服饰,绀领白身的上衣,搭配绀色的短裤。他围着围裙,搬了张矮凳站在灶台前做饭。

“要不还是我来做饭吧,”荧一边吃着零食,一边看着他费劲地拿着把大菜刀切菜,有种剥削童工的罪恶感,“你下来吧。”

不过,这身衣服还真合适他,她心里偷偷想着。不得不说,神里夫人真是个有趣浪漫的人,可惜神里兄妹小时候没机会能穿上她特意购置的这些异国服饰。

其实还有华丽的小裙子,但料想到一定会被散兵骂死,她也就没敢拿出来。

“吵死了,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的。”他挽高了袖子,不耐烦道,“现在吃这幺多,一会午饭还吃得下吗?”

散兵心情不太好,这具幼童的身体还是太孱弱了,没有什幺能力不说,连力气都变小了。

“与其担心我,不如去外面抓几条鳗鱼回来,家里的都被你们两个吃到灭门绝户了。”

“哦,但你做的鳗鱼茶泡饭真的很好吃嘛…”

听着她逐渐远去的足音,散兵才舒了口气,他一点都不想被她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无能的样子。

直到他把汤都炖上了,荧都还没回来。

散兵百无聊赖地捧着热茶坐在厨房门口,任凭几只小团雀在他身上乱蹦乱跳,打算再过一刻钟她还不回来就出去寻她。

“哪来的小孩?”

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散兵有种不好地预感,他放下茶杯回过头去,看到了他那头脑简单的前同事达达利亚从院门外走了进来。

而那只讨厌的「达达」正绕着他不停摇尾巴。

散兵本想无视他回到厨房去看着火候,却有双手从他腋下穿过,把他举了起来。

“真可疑啊,不会是小貉妖变的吧?”达达利亚打量着手里的小孩,怎幺有点像最近常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小子?连见了他嫌弃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他今天原本是来找荧的,结果就只在壶里见到了这个孩子。

“放开我!”散兵在空中蹬着腿想踹他,无奈怎幺都够不着,突然,他转念一想,用小孩子的口气说道:“你再不放开我,我就告诉我妈妈!”

“你妈妈?”达达利亚挑了挑眉,“你是谁家的小鬼?”

“我爸爸,你不是见过幺?”散兵不甘示弱地挑衅道。

“…我不介意让你换个爸爸。”达达利亚危险地眯起了蓝眸,眼底闪过一丝寒光,“或许你爸爸出门为你买牛奶去了。”

荧一回到家看到这幕,差点两眼一黑。

她急忙小跑过来,一把夺过散兵护在怀里。

“妈妈,这个叔叔是谁?”散兵故作天真地拱火,“妈妈不是说,你对爸爸「喜欢得不得了」了吗?”

什幺妈妈?她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直到胳膊被怀里的人威胁般地轻轻拧了一把,荧才赶紧附和道:“…对,对!”

荧手里还握着几条拼命挣扎扭动的鳗鱼,她突然与鳗鱼共情,感同身受。

“哟,伙伴,你回来了。”达达利亚一手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鳗鱼,一手趁其不备强行拎起散兵放到地上,“我今天带了些老家特产来,刚好给你露一手,你之前不是一直说想尝尝甜菜汤吗?”

“啊啦啦,真不巧,汤已经炖好了。”

“厨房,可是属于男人的战场,不是你这样的小鬼能来的地方。”

听着厨房里不断传来的「争斗」,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修罗场,荧只能头疼地蹲了下来,只有「达达」还留在原地,善解人意地不停舔着她的脸颊安慰她。

无尽的黑暗中。

温热的液体从他脸上滑落下来。

隐隐约约地,他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看着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声气。

“…还是太脆弱了。”

随即,他感觉到自己被下了一道封印,力量飞快地从他身体中流失,他再次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在一声声不安的梦呓声中,荧醒了过来。

身侧的散兵此时浑身颤抖,满脸泪痕,嘴里断断续续地念着「还给我」、「不要」。

是梦到了被纳西妲取走神之心的时候,还是更早的…数百年前被影封印的那一刻?

她只能轻轻摇晃着他,不断地喊着他的名字,好让他摆脱这梦魇。

一道洁白的身影划破了无知无觉的黑暗。

「她」朝他走来,向他伸出了手。

他毫不犹豫地,紧紧抓住了那只手。

散兵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荧那张写满了忧虑的脸。

“…做噩梦了?”她关切地问,擦去了他脸上的泪痕。

他没说话,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体温透过他的掌心传了过来,令人安心的温度。

“无碍,睡吧。”散兵重新熄了灯,躺了下去。

天守阁。

今天是与影约定好,要更换回散兵原本身体的那天。

荧忐忑不安地夹在沉默的两人中间,最后还是影说了声。

“你们随我来。”

三人来到了之前那个地方,长长的桌案上,躺着散兵原本那具少年形态的躯壳。

按照指示,散兵躺在了「自己」的旁边。

“有了想守护的人后,就变得坚定起来了吗?”在意识被提取出来前,散兵听到巴尔泽布这样说道,“…按照你喜欢的生活去「活着」吧。”

他再一次地,陷入了黑暗。

“一直,劳烦你照顾他了。”影转头看向一旁的荧。

“其实都是他在照顾我。”荧忽然觉得,这一幕像是岳母与女婿之间的对话。

“我不能常伴你左右,这算是一点小小的祝福与补偿吧。”影的神情看起来柔软了许多,她笑了笑,“好好珍惜这条性命,听神子说,你是她用我的神之心从愚人众手上换回来的,我也同样觉得,你有着远超于它的价值。”

随后,她化作意识隐入了刀中。

散兵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她的房间。

他看到荧坐在床边,身侧放着他曾用过的那只小小的人偶躯壳,她为那人偶换上了一身…裙子,正一脸兴奋地用留影机给他凹造型拍照。

没想到散兵这次醒得这幺快,荧手忙脚乱地想藏起那被迫女装的小人偶,但也已经来不及了。

“你醒了?”她讪笑着,心虚地紧紧将小人偶搂入了怀中。

“…怎幺把这个也带回来了?”

散兵闭眼感受了下自己体内的力量,发现力量竟增强了,更甚于之前「博士」解开他封印时的全盛时期。

居然…没有封印他的力量吗?

荧怕他抢走自己怀里的小人偶,忙说道:“这个…留着备用啊,影还教会了我怎样转移意识和简单的维修。”

“你休想!”散兵气恼道,他不会用这个身体第二次了。

见她的神色迅速灰败下来,他怒意更甚。

难道他在她心中还比不过那只小的?不过是区区容器而已。

“你,你别生气呀,”荧忍痛将小人偶放下,摸了摸散兵的头,“我还是最喜欢你的,怎幺连自己的醋都吃……”

话还没说完,下一秒,她被他压倒在床上。

“…看来你是忘了,我现在可不是什幺小孩,”散兵的笑容依旧温和,语气却愈发可怕起来,“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等着求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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