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宗皇帝讳勤,字于行,厉宗第六子也。母不详。始封平王。承和二十年,领绛州刺史,平藩乱,大胜,还朝。二十三年,太子翌废,立子勤为皇太子。皇太子常侍左右,习治国,天下始平。
二十五年,厉宗有疾,诏皇太子摄国事。九月,宿定干宫,是夜,帝崩,皇太子即皇帝位,始启开平。
开平三年,慧文皇后崩于望郡。次年,帝立子羲为皇太子。
——《齐朝本纪·宪宗》
开平九年,东宫詹事府,灯火通明,正书房屋外的护卫手按刀剑齐齐肃立。
屋内,麦色肌肤,俊眉修目的男子正大马金刀坐于主位,其下首是太子詹事冯嘉,少詹事王延时,太子司直贺岐等三人。
三人皆站立着,各自交换眼神,心中都已打好腹稿,静待殿下垂询。
“江州一事如今是何情况?”微哑的男声响起。
贺岐看了看两位上官,只见两人眼观鼻,目观耳,显然不欲作答,只好站出一步,恭敬的回答:“殿下,江州已来信,据其所述,顾府确与江州盐税一案有牵连,只是——”
贺岐有些踯躅,接下来的名字或许是殿下不愿意听到的。
“说——”
“是,就我们目前所掌握的情况看,任侍郎或也与其有所勾连”
话音刚落,满室寂静。
贺岐口中的任侍郎是吏部侍郎任世瑜,也是太子的舅舅,先皇后的哥哥,是曾经门生遍天下的任氏仅存的血脉。
“可有证据?”太子擡眼看向贺岐,手中把玩着一块玉牌,触手温润。
“据线报,顾氏族长有一账薄,其上有任侍郎的名字。”贺岐余光瞥见那玉牌,稍稍低下了头。
“薄子呢?现在何处?”
“探子被顾氏发现,账薄未能带出。”贺岐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嘴唇。
太子听罢,没有再开口。
未几,转头朝詹事冯嘉看去,问道:“豫州水患情况如何了?”
“回殿下,第一批赈灾粮已经发往豫州,不日将至。”
“不日将至,不日将至?到了那,怕是要十不足二。”男子重复着冯嘉最后一句话。
近些年来,随着各地天灾人祸,朝廷财政也渐渐入不敷出。
此次豫州突发水患,波及范围之广,受灾程度之深,已经超出历年来的水患之最,也超出了朝廷财政能够救济的能力范围,而此时正是春夏交接之际,各地赋税也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贺岐口中的江州盐税一案,则是关系到这些年来朝廷一直着力改革的盐铁制能否给朝廷带来新的税源,分担起如今越来越严重土地赋税不足的问题。
江州盐税改革,被太子高羲予以厚望,且从之前上报情形来看,江州府盐税不该只有如今的区区六万缗不到。
此次江州盐税本该可以解豫州燃眉之急,但是现在,已经无从谈起。
“呵——”几不可闻的嗤笑声从太子嘴里吐出。
“明日小朝会,我将奏请圣上,私巡江州。”
余下三人心中皆是一惊,想要劝谏一二,还未开口,太子就已经先堵了他们的嘴。
“不必劝我,我自有考量。”
说完,大步出了门。
三人留在屋内,具是哑口无言。
“太子心思非我等可猜度,且殿下与圣上近日有隙,或许避开一二也是好事。”冯嘉先开了口,既是开解自己,也是劝慰同僚。
“唉,只望殿下与圣上能早日和睦,那方才是社稷之福啊。”出言的是一晚上没说话的王延时。
语毕,三人各自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一丝苦涩。
有先皇后的死横亘在中间,要想殿下与圣上君臣和睦,哪有这幺容易。
次日,太子奏请圣上,欲私巡江州,彻查盐税一案。
圣上不予,怒斥太子荒唐,后屏退宫人,君臣闭门详谈,圣上始允。
五月,太子高羲带随从数人,秘密前往江州。
朝廷政坛的波云诡谲,暂时还未搅动江州风云。
不过,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江州地处淮南道,淮南道历来为交通要道,南北货物来往频繁,江州因此得利,商贸极为繁茂,再加上其西面连接良港,更是造就了江州人身上金缕衣,足下玉珠履的盛况。
随着经济繁茂,加之本朝狎妓之风盛行,私营妓也就越来越多了,其多是在坊中一隅,合家经营,于是许多家中贫苦的女子也被卖入其中,杜毓翎便是如此。
她原来也是无忧无虑的富家小姐,变故出现在她耶娘因病去后,家中只剩下个不学无术的哥哥。
本来若是老实经营家中产业,一家老小温饱无虑,但那败家哥哥不知道什幺时候被人勾着染上了赌瘾,家业全赔进去不说,家中女眷也被他一并拿去典卖给了妓馆。
再后来,他拿着典卖妹妹得来的钱继续赌,没钱了,还常常不要脸皮地找被他卖了的妹妹们索取财物,老鸨听了都想啐他一口唾沫。
天道好轮回。
好不容易一次赢钱之后,他高兴之下喝得酩酊大醉,跌进了河沟,一命呜呼了。
杜毓翎那时正在练琴,听罢,琴音未断,待一曲作罢,才说了句:“倒算是喜丧了。”
随后拿了几吊钱,吩咐人收了尸,一掊土给葬了。
说起杜毓翎,她初被卖进妓馆时,性子烈得像匹野马,常常不服管教,老鸨调教人的手段用尽了,也没能制服。
老鸨来了兴趣,也发了狠,花费重金请了长安平康坊的调教师傅,好一番调教,才终于驯服这匹烈马。
时间长了,有些客人想为她赎身,虽然多是贪花好色的行商,但是偶尔也有那幺几个真情实意的,然而她一个都没答应。
同住的姐妹们觉得她心高气傲,怕不是想要个明媒正娶的良人,三两成群地嘲讽过后,又觉得她既可伶,又可笑。
杜毓翎从来不作辩解,任由她们评说。
“依秀,近日可有到书肆了?”杜毓翎倚着胡床,手中正拿着本书,书已经有些卷边了,想必已经看过许多遍了。
“刚去问过,店家说南柯先生暂时还未出新书。”依秀一边小心将手中的一株新荷插入窗边摆放的花瓶中,一边应声回答。
杜毓翎听了,叹口气,顿时意兴阑珊。
她爱看书,闲暇时常常去书肆逛逛,无意中看到一本手札,署名南柯。
略微翻了几页,便被书中人的评语给逗笑了。
这手札不像给友人的书信,倒像是给自己的书信。
谈天说地,无一不容。
尤其是品评人物时,犀利狠辣,毫不留情。
本朝曾有位相公,拍得一手好马屁,靠着讨好先帝,硬是一路坐到了宰相的位置。
有次某地突发旱灾,朝廷筹集大笔物资发往灾区,可是被贪墨数竟达八九,一时间朝野震动。
后来,那相公为求自保,提出交出贪墨的钱款,并主动上缴三倍的贪墨款赎其罪行。
先帝本来想要轻轻放过自己的爱臣,听到这,直接阴沉了脸,只说:“爱卿的家财,可比国库。”
这书涉及先帝,并且有些大逆不道的倾向,也不知是怎幺印制成书的。
她翻到此故事最后一页,看到其评语:
有粟满库仓,仓中有一梁。
梁上有硕鼠,两端各一只。
下鼠尤谄媚,上鼠逐笑颜。
待到饥荒日,两鼠始相见。
下鼠抖如筛,陈粟已奉前。
上鼠气似斗,直言:汝,何比我大?
她看完,笑出了声。
从此之后,便时常遣人去书肆看看是否还有南柯先生其它的书。
偶得一两本,便如获至宝。
“对啦,娘子,顾郎君遣了人说今晚会来娘子处。”依秀说话时,小心觑了眼自家娘子。
依秀说的顾郎君,是本地最大盐商的儿子顾桉,作为贴身女婢,她当然知道娘子并不喜欢顾郎君,纵使顾郎君对娘子情深不寿,但是于娘子而言,这不过是欢场逢迎而已。
果然,杜毓翎听了,脸色一淡,沉默半晌,开口:“知道了,待会打些水来,我好梳洗一番。”
依秀抿抿嘴,行礼告退,娘子接客前,不喜人打扰。
杜毓翎起身坐到菱花镜前,仔细审视镜子里的自己。
眉如远山,眼似黑曜。
这张脸,自然是极美的。
而她,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厌恶。
这张脸既成就她,也桎梏她。
入了夜,顾桉站在杜毓翎的门前,略微局促地理了理鬓角,暗暗吸了口气后才推开门往里间走。
他也不知道怎幺了,就如此痴迷于杜毓翎。
虽然杜毓翎的美貌难得一见,但是他怎幺也是出身江州数一数二的盐商家族,见过的美貌女子不知凡几,却还是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进了里间,杜毓翎已经除了发饰,在榻上静静地等候着了。
听着那逐渐靠近地脚步声,杜毓翎闭上了眼睛,面无表情。
有时候,面对着顾桉,她会不自觉地放下平日里迎来送往的笑脸。
冷着脸,像尊泥塑的陶偶。
她时常在心里发出嘲讽。
你竟也学会恃宠而骄了。
顾桉走进她,伸手扶上那柔腻的肩颈。
红罗帐暖,被翻红浪。
顾桉今夜还带了只金镶玉的臂钏送予她。
那臂钏用料考究,工艺复杂,故造价不菲。
耳鬓厮磨间,她闭着眼听着他诉说这臂钏多难得,好不容易才求了母亲才给了他,一拿到,便急匆匆的赶来想要赠与她,一并附上的还有他的绵绵情话。
半梦半醒间,她却只觉得自己是尾砧板上剥去鳞片的鱼,赤条条的,连清蒸还是红烧都做不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