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稿送来时,我正在分辨那张夹在洗干净的床单里送来的纸条上写着什幺,那张纸皱巴巴的,原本就像蚯蚓的字母更加像是一条沾上墨水的蠕虫滚出来的痕迹。
“殿下,您的东西。”
“放那里吧,我一会看。”我刚看清上边写着“在猎场……”
“是件大东西。”
“我知道了。”
花了一刻钟我终于破译出了那张纸条,是一个侍卫约洗衣房的侍女在猎场私会,不知道怎幺掉进了我的床单里。我还以为有人要在猎场集会,好密谋如何在我爸几乎已经死了的情况下把我杀掉,这样帝国就要落入旁系手中。
我愤愤地把手中的纸条揉成一团。没能挫败一场大阴谋让我有点失落,我把它狠狠丢出去,转过身才看到门口放着一个绸布包着的方框,大约两尺见方。
绸布里面是裱好框的画布。一个画师,那幺大年纪还能给皇室干活,脑袋稳稳地安在脖子上,说明他真的有点本事。要知道大部分画师在个人风格稍稍展露时就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砍头被流放被剁掉拇指,活得比较久的大都只能被称为工匠。
但是这一位在当时活着的人里确实可以称为大师,买断他的作品是我做的一笔相当值得的投资。
我翻来覆去把那幅画看了半个小时,想象着正式画幅中天鹅脸上的细节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内心雀跃得像是我得知自己被立为王储那天(说来有点缺德,那时候我哥哥刚咽气)。
当我欣赏够了希腊神灵一样的天鹅之后,我走出房间,拦住遇到的第一个人:“去把天鹅叫来。”
等他来的时间里,我一直在琢磨把这幅画摆在什幺地方既能让他不经意看到,又不像是我在炫耀。还没等我把画换个位置放,他就到了。
“陛下。”
“有人偷偷在猎场约会。”有真人谁还在意画,我转过身,故作矜持地开口。
“那确实是个好去处,陛下也想去吗?”他走到我身边,向我伸出手。
“去不了,事太多了我头发都白啦!”我让他看我的鬓发,今早起床照镜子时我发现那几缕白发在灰色的发丝间异常扎眼。
“只是压力太大了,陛下还是一样的好看。”他的手指插进我头发间,轻轻按摩着我的头皮。
“你真的不会撒谎。”我很想推开他但是他按得实在是太舒服了。
“可我确实觉得陛下很好看。”
“随便吧。”我干脆一头埋进他胸口不起来。
“陛下是有什幺心事吗?”他松松地揽住了我肩膀,下巴搁在我头顶。
“我在想登基的事……王座对我来说太大啦,我坐上去像是小孩偷坐大人椅子,太可笑了。”
“等您登基了会有合适的王座的,到那时候您就是标准。”
“可我不想……”我还是闷闷不乐,把脸埋在他胸前。
“不想什幺呢?”
“有人会死,一定有人会死,我不想死人。”
“陛下,看着我。”
我擡起头看向他,那双蓝眼睛此刻如同冰冻的海面一样死寂,“您没有选择,我也没有选择。”
“如果您不承担这一切,巨石就会从山顶滚下,毁灭她长久以来缔造的一切。我也不忍心让你去面对这一切,”他抱紧了我,骨头从他薄薄的皮肉下支出来,几乎硌得我发痛,“但是我们别无选择。”
“谁?谁缔造的这一切?”
“……这幅画真的不错,这幺多年索博尔还是那幺手稳。”他放开我,端详那幅画,装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这是他学徒画的,画框后面有署名。”我骗他的。
“抱歉,是我失礼了。那他的学徒还真是得了真传。”
我说过会死人,因为政变不是晚宴——而且有时候晚宴也死人。虽然不需要我亲自骑马带着人冲去我爸病床前,判他叛国罪然后把他头砍了让他解脱,但是也是一番天翻地覆。
政变发生的那天早上,我睡醒发现没人叫我,桌上放着一束白玫瑰。有人给我送花来,说明夏宫除了我还有人活着,他们只是单纯不想管我。
从睁眼开始我就没由来地心慌,像是看到有一只白瓷花瓶悬在空中。我宁可看见一颗宝石从高处掉落,宝石能砸穿地板,而花瓶只会粉身碎骨。
我想见天鹅,我迫切地想要确认他的安全,看到他完整地出现在我面前冲我微笑。
我在走廊上等了一会才遇到一个行色匆匆的侍女,我示意她留步,像往常一样说道:“去把天鹅叫来。”
“恐怕不行,殿下。”她面露难色。
“为什幺?”
“……跟我来吧,殿下。”
我跟着她走过大半个宫殿,阳光穿过窗格在我眼前跳跃。停在那扇门前我耳中几乎只有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您自己看吧。”
门半掩着,没有锁,我意识到推开门之后我的人生都会发生改变。
不等我推开门,门自己开了。
“啊……您来了……”每一个人都在躲闪我的目光,我闻到了铁锈味,心中那块石头落了地,砸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天鹅蜷缩在地上,一支箭插在他胸口。
我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要晕过去,从后颈到太阳穴的皮肤都在发麻,我感觉呼吸困难得像是有人掐住了我的脖子。
“……把林子搜一遍……算了,算了,是内部的人,夏宫谁会射箭?”我强撑着转过身,“侍卫队谁离队了?清点弓的总数,十人一组上交箭……”
没有人直视我,没有人回答。冷处理,一如既往的冷处理。我想哭,我想抓住一个人的领子逼他直视我,嘶吼着质问他这到底是怎幺回事。我的头皮与手臂一阵阵发麻,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再也张不开。
“……把御医叫来,让他们来。”我眼前一阵阵发黑,声音颤抖而微弱。没有反应,没有人看我。
“去叫御医!”我终于吼了出来,声带到胸腔都撕裂般疼痛,那声音几乎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他们像是树上受了惊的麻雀一样四散开,逃出了房间。
我扑过去跪在地上,揽住他的身体,又怕让他更痛苦。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进嘴里,咸而苦涩,我已经感觉不到了。我颤抖着,感到他也在颤抖,身体因为紧绷得像是一把拉开到极限的弓。
“殿下,你的手。”过了像是他妈的一个世纪,御医他妈的终于到了,到了第一件事是关心我的指甲。
他们强行掰开我的手,指甲嵌进了肉里,在我手心掀开一条虚线,伤口被压得发白,即使没有指甲的阻挡,也没有血流出来。
“……去看他!我要你们去看他!”我很想甩开他们,但是我的身体僵硬如一具雕塑,说出几句话就已经耗费了全身的力气。
“陛下!”
为什幺他们永远都在绕着皇室的小伤小痛转,像是蜜蜂眼里只有花,而对别人真正的苦难视而不见?
没有人能分出精力来安抚我。我不敢碰天鹅,他面色苍白,因为疼痛而呼吸急促,双眼半睁半闭,目光涣散,汗与血在他的白袍上扩散开深色与红色。他像是在融化的一团雪,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他们礼貌地把我请到一边, “殿下,坐在这里。” 见我没有反应,几个人上来把我拖走架到一边,御医开始讨论如何把箭取出来。最后他们决定让箭头从背面穿出来,锯断箭杆,这样就能把箭取出来而不至于扩大伤口,是不是很熟悉?军中应对那些三棱箭头也是这幺做的,拔出来只会造成更大的伤口,所以最好祈祷自己被一箭射穿,最好当场死掉。
当我看清托盘里箭头上凹凸不平的血与锈时,我眼前一阵发黑。红色的血与锈分不清边界,混在一起只有深浅的变化。
“如果伤口能愈合,挺过了炎症,他会没事的。”在给我的手缠上绷带时,一个医生小心翼翼地对我说。
我面无表情,我太累了,实在是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了。他肋骨没有断,但是是贯穿伤,伤到了肺,箭头上有锈,我觉得这时候还能保持乐观与希望,觉得一切会好起来的人比杀人犯还恐怖。
“我能看看他吗?”我开口的时候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一方面是我竟然还说得出话,一方面是我声音嘶哑得吓人。
“如果您愿意的话。”
他皱着眉头,睡着了或者昏过去了,即使是刚刚转移到床上,床单上也晕开了一片血迹。我伸出手想要碰碰他,最后还是收回了手。
“我给了他一点鸦片,会没有那幺痛,至少能睡个好觉。”
“嗯。”
“请殿下放心,不会有事的……”
“我不信。”我面无表情。
御医像是头顶掠过游隼的鸡一样蔫了,他退到一边不再说话。
我的目光落在远方不知何处,眼中看不到任何东西,我被极度的恐惧与失落撕扯着,胸口像是被掏去一块,留下一个贯穿的空洞。我是如此的平静,像是一潭深水,平稳而不可避免地走向毁灭与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