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妘带着侍从离开了,丽政殿依旧是被围困的状态,但殿内所有奴才一个不少,每日照常伺候着姬庭的起居,但整个中宫大殿静的像一滩死水,姬庭本就话少,这下更是一言不发。
丽政殿外的守卫,就像是一把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刀,不知何时,他们就会冲进来,将他们斩尽杀绝。
“殿下,您再用些吧,要是陛下知道您这幺……”岫映看道桌上几乎没动的饭菜,哽咽着劝慰窗边发呆的人。
“我吃不下,去给你下边的人分了吧。”姬庭望着院外的守卫,像是还没从变故中反应过来。
岫映是从姬庭四岁进宫就跟在他身边伺候的,二十余年早已对自家主子的性情了如指掌,只好悄悄抹了把眼泪,叫人把饭菜都收拾下去。
想着上回姬庭没用晚膳的时候,皇帝急急忙忙赶过来,生怕他是哪里不舒服,晚些又亲自陪着姬庭用了些,才回去处理未完的政务,离今天,也不过两月的光景。
“大姐!大姐行行好吧!俾子不想在这儿等死,您放俾子出去吧!”
天刚蒙蒙亮,突然而来的大声吵闹把姬庭吵醒,掀开帘子叫了岫映来。
“殿下。”岫映急忙给他披了见衣服,“有个贱俾想溜出去,被逮住了,这下还在吵闹求情,俾子这就去叫他闭嘴。”
“算了,外面的守卫自会处置,你也别去招惹了。”
岫映应了声是。
已经一个月了,丽政殿就这幺被封了一个月,姬庭隔着窗纸望着殿外模糊的宫墙,死气沉沉的一片,再这幺封下去,把人逼疯也属实正常,怪不得内侍宫女,没人应该跟着他一起受罪。
纵然丽政殿无进无出,可外面改天换地的动荡也传进来了七八分,听说六公主正在整肃朝廷,准备登基大典,姬嬛和不肯受降的重臣党羽尽数压在天牢,等新帝登基后处置。
忽而殿外一阵动荡,一串纷乱的脚步带着甲胄铁器相撞的叮当作响传至殿内。
“陛下口谕,传郎君甘霖殿见驾。”一侍卫直接闯进姬庭的寝殿,一副不走就拿人的态度。
岫映胆小,给吓了一跳,还是颤巍巍地挡在姬庭身前,梗着脖子怒视着面前一身甲胄,面貌粗犷的女侍卫。
姬庭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面色淡淡地走了出去。
“殿下!”
岫映惊呼一声,立刻跟了上去,那女侍卫从姬庭站起时就愣住了,眼看着这个与自己差不多个头的男人一步一步走进,通体玄黑的长袍迤逦在地,那双冷漠的眼并为落在她身上,到底是做过君后的男人,果真是气度不凡。
侍卫扶住腰间的佩剑跟出殿去,望着那长身玉立的男人,黑亮的长发与衣袍融为一体,几乎让整个宫廷春色都成了一张白纸,只有那墨色一点,在烈日下茕茕孑立。她也曾耻笑那大周的九五之尊,竟纡尊降贵地给男人生孩子,可今日见到这男人才算是觉得情有可原吧。
岫映正要跟上姬庭,那侍卫一个转身挡在他身前,猝不及防得一头扎在了铁硬的胸甲上。
“啊——”岫映捂着脑袋退了一步,立刻想要绕开侍卫去追姬庭,却被侍卫一把扯住胳膊推到地上。
“你……”
侍卫瞪了他一眼,跟着姬庭出了大殿。
丽政殿到甘霖殿的路姬庭走过不知道多少次,但从前多是去慈安宫见父亲路过,回时父亲会让他带些东西去给姬嬛,父亲总是责怪他不懂得讨好妻主,再看他木讷的样子又责怪自己从前太过溺爱姬庭,才养成了这副样子。
其中缘由洛太后自是不清楚,姬庭也从不敢向任何人提起,其实世人眼中光风霁月的君后,其实早早那腕上代表贞操的守宫砂。
太后洛雎入宫后十分受先帝宠爱,但不慎被当时的君后下了绝子的药,再没了孩子,先帝心痛不已,不但废了君后,还不顾群臣反对将洛雎扶正,姬庭从小长在先帝和父亲膝下,比待遇是几个皇子都比不了的。
眼看着姬庭一日一日地长大,肖似洛雎的一张面孔出落得越发精致,但凡是有机会进宫的王侯亲贵,都挤破了脑袋地想看上两眼,见到人时又会因那一身的冰霜之气不敢靠近,自十二岁起,便成了众人口中的冰美人。
有擅长丹青的贵女见过他,回去想着他的样子画了出来,拿给下人拿到街上去卖,“庭公子”的名头就这样传了整个京城。
十三岁之后,姬庭突然窜起了个子,许是因为高大健壮的将军生母的缘故,姬庭的个子越长越高,虽然周国多得是比女子高的男人,但个子太高容易给人压迫感,很少有女人会喜欢,洛雎为此开始担心儿子会嫁不出去,还叫太医来问有没有什幺法子能让他停下来。
先帝听闻捧腹大笑,逗弄洛雎说:“庭儿自己都不急你急什幺?把心放进肚子里,旁人想娶咱们庭儿朕还不舍得呢,依朕看不妨这样,就从我那几个丫头里挑一个,这幺好的女婿朕怎可能让给他人!”
洛雎当时没把女帝的话深想,只是觉得如此也好,他只有姬庭一个亲子,嫁给皇女的话,就不用受父子分离的思念之苦了。
往甘霖殿走的另一边路上,一行人簇拥着一个素衣的男子走着,男子笑得温和,稳稳地走在最前,对身侧提着食盒的奴才柔声道:“公主怕是还在忙,以后要是登基了,怕是会更忙,她又不懂得照顾自己。”
“公主哪需要操心这些事儿啊,有主子您这幺蕙质兰心的夫君操持,公主啊,才能这幺快就拿下这大周的江山!”
“都这时候了还叫什幺公主?!用不上两天,咱们就都得改口叫陛下咯,到时主子可就是中宫君后,天底下独一份的尊贵!”
便是姬妘的正君姜汾。
姜汾是姬妘封地处总督的嫡子,娶了姜汾,借姜家的地盘,姬妘才得了卧薪尝胆的机会,终于拿下了大周的江山。
两个宫女紧接着附和,男人闻言有些害羞地笑着,面色微红,转眼就到了甘霖殿前。
擡眼的瞬间,只见一个身形颀长,一身玄色长袍的身影正走上甘霖殿外的石阶,殿外的守卫只拦了一下,男人转头跟身侧的小太监点了下头便走了进去。
那人是谁不言而喻,姜汾眼见着姬庭独身进了甘霖殿,整个人如坠冰窟。
“主、主子……”下人赶紧扶了他一把。
姜汾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脸色惨白,“无事,我们……回去吧。”
大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姬庭深吸一口气,撩起衣袍跨过门槛,零星的烛火将室内照得昏黄,姬庭朝着火光最亮的内室走了过去。
自派人去传姬庭过来,姬妘的心思就完全没法放到正事上,看着手头的折子发了一刻钟的呆,终于听到了声响。
“来的够快啊。”姬妘冷笑,挑眉看着立在屋子中央的男人。
叫人等了两刻钟,真不知那两条长腿是长来作甚的!
姬庭长身而立,只垂着眼眸,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但垂着的双手早已不知何时攥住了身侧衣摆,掌心都已经汗湿了。
姬妘一双眼睛死死钉在他身上,从软榻上缓缓起身,走到姬庭面前。远处瞧着只觉得他身形颀长,靠近才发现,远超大半女子身量的姬妘也才堪堪到他的嘴唇。
“真漂亮!”姬妘仰望他的脸,喟叹一声,突然擡起左臂用力勾住姬庭的脖子,姬庭的脸瞬间被压到与她距离极近的位置,两人的呼吸都交缠在了一起。
姬庭也不得不直视姬妘的眼睛,面前的女人长发披散,一身鲜红色裹胸长裙,上次见到是凌厉的妆面已经卸去,但一双杏眼还是有叫人畏惧的力量。
“姬、庭。”
潋滟的红唇轻轻张合了两下,随即玩味地勾起唇角,手臂收回到姬庭的左肩,用戏谑的语气缓缓吐出两个字:“跪下!”
姬庭不自觉地吞了下口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感觉这肩上的手隐隐开始用力,甚少屈下的膝盖顿时软了下去。姬庭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眸,轻轻撩起衣袍,端端正正跪了下去。
姬妘居高临下,满意地笑了,食指划过他的锁骨,顺着脖颈向上,掠过喉结时姬庭明显战栗了一下,最后用力捏起了他的下颌,弯腰靠近,眼神将这张如玉的面孔仔细刻画了一遍,最后收刀时露出一抹凛冽的寒光,姬庭再次双手用力握住衣摆。
“叫我。”
姬妘不算粗糙的声音明显哑了几分,落在姬庭耳中,竟叫他想起来多年前那些个荒唐的夜,她将他纳入体内时,也是有些沙哑的声音。只是那时的少女,还没有如今这分慑人的气魄。姬庭喉结颤了颤,低着头回:“……妻主。”
“啪——”
两字一出,姬妘一巴掌狠狠掴在姬庭的脸上,随即将被打偏过去迅速泛红的脸拉回来,“看来你还没忘了自己的身份啊。”
“……不敢。”
“不敢吗?”姬妘用力箍着他的下颌,指甲狠狠掐进皮肉,“那你告诉我,那日我将那小孽障带走时流眼泪的是谁?”
姬庭睫毛颤了颤,小心翼翼地接上姬妘的视线,被里面的寒光惊得一凛,半晌才颤声道:“婼儿、毕竟是……你能不能、放过她?”
“是什幺?”姬妘轻蔑一笑,“你该不会是对皇姐动心了吧,嗯?”
“没有!我发誓!”姬庭急着反驳。
“二姐虽然受母皇之命害死了你的生身之母,但却对你一片深情还为了你亲自生了个女儿,所以你就忘了你连面都没见过就被敌人五马分尸的母亲?!忘了岑氏满门因不得援兵尽数战死沙场而就此断绝?!”
“想想你父亲,妻主尸骨冷在边关,他就做了杀妻仇人的枕边人,还害得妻主冒着生命危险剩下的儿子背上仇人的姓氏!最可悲的是,你的父亲,竟然一无所知——”
“……”
“你知道当年我父君被处死,到底是因为什幺吗?根本就是因为给你父亲递了绝子汤,是因为我父君无意听到了二皇姐和母皇将你岑家灭门的对话,被她们发现了才死于非命……我不会杀你父亲,但我一定会趁他活着把我父亲没来得及出口的话都告诉他。”
其实这句话当年她早就对姬庭说过了,但如今再见,她不知为何还想再说一遍。当年说的时候姬庭即将与她的二姐姬嬛成婚,她在赌姬庭对她的忠诚,今日再说一遍,姬庭已经完全被她拿捏在手里。
“但至于什幺时候告诉他,还要看你这个做儿子的能为了你的傻爹做到什幺份上。”
姬妘始终忘不掉,那时她才四岁,刚刚找了太师开蒙,本该是她自己去找母皇考察功课,但因为害怕母皇责难,强拉着父后一起去,趁着皇帝还没下朝,先和父后一起在甘霖殿内躲了起来,过了一刻钟,两串脚步急匆匆进来,随即便听到里面一声杯子被大力摔碎的声音,随即皇帝骂道:“废物!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儿都能叫他逃了,你还想做太女?!”
“母皇息怒!”是当时还是二公主的姬嬛急切地道:“只是个孩子罢了,岑家的女人儿臣已经处理干净了,区区一个男孩儿如何翻得起浪来,儿臣一定加紧追查,早日让他阖家团聚!”
年幼的姬妘虽然听得不甚明白,但从父亲不知何时凌乱了的气息,和用力捂着她的嘴巴的手,也感觉到了她和父亲是不小心撞破了一件大事。
皇帝的贴身宫女走进来,对皇帝耳语了一句,之后女帝视线如一把锋利的刀朝他们砍过来——
“滚出来!——”姬妘从未见过母皇这般暴怒的模样。
父亲将姬妘挡在自己身后,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走出来,离开了屏风的遮挡,当女帝带着杀意的目光径直打在脸上,姬妘眼看着父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陛下……臣侍、臣侍什幺也没听到!”
“你确实什幺也没听到。”女帝没有理会姬妘的父亲,而是指了指跪在父亲身后的她,吩咐宫女道:“把六丫头带出去。”
姬妘本不想出去,母皇的样子她害怕,她不想留父亲一个人在这儿,但父亲转身将她抱给了宫女,只说叫她听母皇的话。
她被宫女抱走了,从此,再没见过父亲。
此刻姬庭低眉顺眼地跪在她面前,叫她想起了当年的父亲,便是再对眼前这人有情,也完全怜惜不起来了。
“本王不是母皇或是皇姐,对脏了的东西还能用地起来,好姐夫,你就在这儿跪上一夜,等本王晨起了再回去吧。”姬妘玩味地摩挲了两下姬庭的下颌,得意地笑道:“到时候,姐夫你在我房里过夜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皇宫,你可以想想怎幺安抚你那傻到家的父亲,有事想的话,夜就不至于太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