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提起婚约，桃香正色道：“姐姐，不如……你索性趁这次机会，就把那劳什子鬼婚给退了吧。”
梨香惊呆了，“什……“
桃香自诩念书比姐姐多，因此有几分教育的口气：“姐姐，你可曾见过那个人？可了解那人的秉性？你知道他待你好还是不好？姐姐从来没见过，又何谈喜欢？既然不喜欢，为什幺还要嫁给他呢？”
“桃香！”梨香拧眉道，“婚姻之事乃是父母之命，我们怎幺……哪有我们做主的地方？！”
“可是姐姐，”杏香在一边坦然问道，“我们为什幺不能做自己的主？”
桃香和杏香想的一样，“就是，我们明明有我们的思想，为什幺要一定得跟着父母走？”
梨香面对两个妹妹，惊得说不出完整的话，“你们……你们两个……你们两个……”
这是她从前没有听过的话，吓得瑟瑟发抖。
桃香想去握住梨香的手，可梨香感到害怕，手瑟缩着躲开，桃香见此，也没有坚持，只是真诚地说道：“姐姐，过去是盲婚哑嫁，男女婚前互不了解，女子嫁过去，全然不知丈夫的为人，能遇到好的那是运气好，可是，若是遇到差的，如我们姑母那样，她从前不也是被父母安排嫁人？结果呢？她的那位丈夫却是个只顾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还对我们姑母大打出手，姐姐难道不怕重蹈覆辙吗？”
这话戳中梨香痛处，她想起二夫人和三夫人所说，想起自己想象到的未来，她的脸色越发白了，“我……我……”
“姐姐，”桃香继续劝说，“你既然有了心仪之人，为什幺不为自己争一争呢？你既可以袒露自己的心意，也可以去退了那桩婚约，为自己争一桩美好姻缘，难道不是美事吗？”
“不可能的……”梨香仓皇摇头，“这桩事不说其他，只父母那边就过不去。”要是她敢退婚，只怕元父第一个就能扒她的皮。
“可是姐姐，”桃香劝道，“父亲他凭什幺决定你的婚姻？倘若父亲不同意，那幺干脆……你就私奔吧！”
梨香吓傻了，呆滞地看着桃香，“私奔……？”
“对呀，私奔。”桃香果断点头，两眼冒光。
私奔，一个在元梨香听上去很大逆不道的词语，她万万没想到，这样的词会出现在她们姐妹的对话中。
当桃香说出这个词时，桃香杏香出现了和梨香截然不同的反应。杏香激动地叫了一声，双手交握，那眼中满是期待和神往。
她们上的女校教学封闭，明令禁止女学生私下传阅课外小说。可是，枯燥的条文不能消灭学生们的好奇心。老师管得严，学生们就同她们斗智斗勇，想了不知道办法，绕开老师的监管，把那些足够吓坏她们家庭的读物运进学校，桃香和杏香没少看那些所谓的“禁书”，也读了不少才子佳人为了捍卫爱情反抗家庭的小说。
于她们来说，私奔没有那样可怖，那是年轻人反抗旧家庭的象征，代表了年轻人叛逆的勇气。她们不像梨香，以此为耻，甚至当成了一种荣耀。
因此，桃香越说越是起劲，“要是姐姐和意中人两心相许，父母又不同意你退婚，那索性叫那人带你逃得远远的，到时候姐姐脱离了家庭，天高任鸟飞，不就能光明正大自由自在的……”
她话还未说完，梨香再也听不下去，擡起手，一个巴掌狠狠打在桃香的脸上。
那巴掌声音清脆，梨香打出去后，三姐妹都愣了。
梨香也是大吃一惊，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明白自己做了什幺，当即就悔青了肠。
她内疚地说：“桃香……我……”
桃香也反应过来，冷冷看着梨香，她豁然起身，沉着脸要往外走，杏香忙拦住她，“二姐，你别生气，她……姐姐她也是……”杏香想要劝和，使劲想着，却想不出该说些什幺？
“姐姐？”桃香冷笑，“她算什幺姐姐？”
梨香本有愧疚之心，但听桃香如此说，怒不可遏地站起，“元桃香！”
“我说错了幺？”桃香反问，“我难道不是为了你好？可你不讲道理，随便动手打人，这样也算姐姐？”
梨香原不善言辞，可一时怒极，说话也流利起来，“你说我不讲道理，好，我这个做姐姐的就同你讲讲道理！”
“到底是谁教你们的这些？好好的女儿家，怎幺敢提这种不要脸的事！你们没听过那些例子幺？好端端的女儿家，为了个男人，连家里人都不要了，结果被男子辜负，家族抛弃，最后都是什幺凄惨下场？哪一家的女子敢做这样的事，是要连累家里被人戳脊梁骨的！我劝你们最好歇了那些荒唐念头，莫说我，你们要是谁敢做这样的事，往后传了出去，姐妹还怎幺议亲？”
桃香目光锐利，冷冷看着梨香，“姐姐的意思，倘若我的丈夫因此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的家人，我为什幺还要同他结婚？！”
梨香万万没想到桃香如此不惧，她气急，重重拍了桌子，怒道：“你说得倒轻巧！可你为父母亲人想过没有？你只想着你自己，有没有想过父母的脸面？我们做子女的，身体发肤哪一样不是来自父母，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父母供养？既要你的独立，那你为什幺还要你的父母养你供你上学读书？！”
梨香说得掷地有声，自以为这样的道理就能压制住桃香，桃香却没有退却，她昂头挺胸，轻松一笑，反唇相讥：“若受了父母抚养，就需事事由父母摆布，那幺届时父母年迈，需要子女赡养，是不是也该对子女百依百顺？？”
梨香怔住，不自觉退后一步，“你说什……”
桃香逼近一步，“如姐姐说，父母生养子女，则子女反哺赡养做报答，这道理很对，我也赞成，只是若父母需要我赡养，那为什幺不能放我们出去做事去？可现在，父母却要我们嫁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男人，我们做女子的，得为了从来没有抚养我们的家族绵延子嗣，开枝散叶，请问姐姐，我们不侍奉我们的父母，却跑到别人家，要孝顺别人家的父母，这又是什幺道理？这又算哪门子的孝道？！”
桃香说到后来，眼中有泪花闪烁，“姐姐，我堂堂正正为人，为什幺不能做我自己的主？难道身为子女，就必须同父母亲划清界限才能追求我的道理吗？那幺为什幺父母不能允许我有我自己的思想，非得摆布我的人生不可？可是当他们的安排出了问题，当姑母生生被丈夫拳打脚踢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
“还有，姐姐，你来告诉我，为什幺身为女子就该忍气吞声？！”
“为什幺身为女子就该逆来顺受？！”
“为什幺我们女子想要自己择婿，便是让家人父母蒙羞的丑事？”
“如果所谓的身受父母，就是让我唯父母之命是从，那干脆就把我这一身骨血还给父母！让他们拿去再造一个听话顺从的女儿好了！就让我早早投胎去，我宁可做猪做狗，也好过做任人摆布，一生不得做主的人！”
桃香一口气说完，猛烈地喘息，红着眼睛怒视梨香，两人对峙着，谁也不肯后退。屋子里一下静悄悄的，谁也没有说话，杏香气都不敢喘一下，为难地看着两个姐姐。
半晌，梨香沙哑地说：“今天你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我就当没有听过。”
桃香和杏香不无失望，还想再说什幺，可梨香已经急急上前，推着她们往外走，“出去！你们都出去！”她说话时有哭腔，眼角也带了眼泪。
桃香扭身挣扎，她想说自己会走，可梨香根本不想听她再开口，只一心赶她们出去，不断说着“出去！出去！”
桃香和杏香被轰出去的时候，院子里的婆子丫鬟都吓了一跳。这元家上下谁人不知大小姐脾气是最好的，平日里她和下人说话都是轻声细语，下人犯错她也不会随意训斥，今日这般激动，把另外两位小姐赶出来，却还是头一遭。
婆子丫鬟们赶紧上前拉开她们劝和，梨香这一屋的下人正想涌进去，可站在门后的梨香已经合上了，把自己关在里面。有个叫周吟的，是梨香的贴身丫鬟，赶忙敲了敲门，想要关心梨香。
“不许进来！”梨香厉声道。
她哭泣着，双手放在背后，后背抵靠着门，又担心丫鬟发现她的异常，她吸了吸鼻，深吸一口气，柔声对门外说：“我歇下了，今晚你们都别进来伺候。”
周吟虽然担心，但是小姐发了话，她不敢不应，只好说自己和别人就在外面候着，梨香有事吩咐就是。
可梨香哪里敢叫她们听见自己的异样？
她痛哭着，心中闪过一丝恨意。
她要恨死那个新世界了。这样想着，连高永晟的面目在她的记忆里，都变得可憎起来。
如果她没有见过那样的新世界，她可以安守本分，会乖乖听从父母的安排，心甘情愿嫁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男人。她宁可做一个乖顺的木偶，至少木偶不必思考，不思考，也就不会痛苦。
可她偏偏从新世界里经过，即使融不入那个新世界，可那个新世界的的确确影响了她。
她已经见识过，所以更加痛苦，这是她十六年以来第一次知道痛苦是什幺滋味，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迷茫彷徨，慌张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明白自己没有那样的胆子去做些什幺改变，也就因此更加痛苦。
梨香奔溃了，跌落在地。眼泪决堤似的，在她的脸上肆虐，她拼命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哭声。
屋里的摆设还是整整齐齐的，没有任何变化，只有她自己知道，所有的一切……
乱了。
全都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