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再无血亲孑然一身,一个虽有羁绊却无依恋

八月十九,突来不速之客,自称钦差的两位大人一起探查,谢珺宴如实告知张瑜外出借款赈灾,尚未归家。

见他一问三不知,张瑜去往何处,询问何人,何时归家一概不知。左侧女钦差似是见他皮相好,插科打诨了几句,右侧男钦差见状,似不悦对方做法,当即把他放走。

应付完查问,谢珺宴忙马不停蹄赶回家。

陈龄央正在后院给鱼投食,他找了半晌,见到她连忙屏退下人上前:“舅母,快回房收拾些衣物,与我速速撤离。”

“怎的突地要走?发生何事?竟这般急。”陈龄央一头雾水,连连发问。

谢珺宴本欲解释,但转念一想,此时非好时机。什幺都说了,若陈龄央留下不走又该如何。张口就道:“舅舅早前命我今日带你离开,余下他事,两个时辰后由他来解释。”边说边催促她回房。陈龄央听这话,瞬时放了心,看来今日能见到张瑜,也就开始往主屋走。

“今日出行仅你我二人,切记莫让他人知晓。”他压低声音嘱咐着,见离下人近了距离,怕被听到连忙又朝陈龄央凑近些,“舅母,半个时辰后往东侧门走,莫提早来。”又加了句,“我自会寻你。”这话说得,颠三倒四,陈龄央有意问上一问,人早就溜了。

陈龄央找了由头把身边丫鬟打发走,独自回屋收拾东西。

这事处处不对劲,她不是不知,再想到前些日子三天两头有人冲进府里想抢吃食,她方才得知数月前连日大雨闹起洪水,世事艰难。她有意施粥,被谢珺宴一再阻挡,只说此时外面暴乱,恐有性命危险,劝她过些日子再出去。今天听闻州官派人上府请他们过问,谢珺宴假借她身体不适只身前往,她当时只道乐个清闲,现在想来,其实不然。

匆匆收了衣物和方便携带的父母遗物,她坐在外屋算着时辰。

而谢珺宴先去了厨房,吩咐厨娘把今日余下食物用包袱装作两份,声称待会外出送给灾民,厨娘闻言,连忙又多装了些干粮,耐吃。管家闻言也赶了过来,“梁伯,速速备车,停在东侧门,一柱香后用。”又加了句,“今日我与舅母二人外出接济灾民,晚间回。”随后回了房间简单收拾衣物。

他提前把两人行李塞进马车隔间,候着的小厮以为那是先前吩咐的粮食,倒未放在心上。等陈龄央带着丫鬟款款而来,谢珺宴又当着众人面接过两袋食粮,对下人称他一人驾车即可,随即离府。

侧门外的巷子正围着不少或站或蹲的人,饥肠辘辘,此时见他们出来,连忙凑上前询问有没有多余粮食。

陈龄央坐在车内,惴惴不安,她正打算掀开车帘,就听到谢珺宴嘱咐莫露脸。走了一路,哀鸿遍野,处处凄凉,她隐约意识到什幺,只可惜现下无人可解答。谢珺宴也一声不吭,驾着马车向大道驶去,特意选了山路方向,难追踪。

途径住满流民的土地庙,他停了车拿出一袋粮食丢在地上,随即离去。

行至半夜,马匹撂担子,不愿向前,他就地找了隐蔽处歇息。

撩开车帘,陈龄央听见动静擡头直溜溜地看着他,谢珺宴描述不清她的表情,恐慌,害怕或许还夹杂着些懊恼。

他还没想好怎幺说这事,只沉默地进了车厢。借着微光低头打量,发现另外一个包袱纹丝未动。先前他已告知这是干粮,若她饿了,就先充饥。

没问也没说,他拿出两个馒头递过去,对方也乖乖接了。

“大人在何处等待?”她吃了半个馒头,想起这茬便问了。

谢珺宴哽了一下,思考怎幺开口。

两人没带火折子,帘子一放,里面漆黑一片。林子密得很,擡头连星都看不见,但能听到此起彼伏异常刺耳的蝉鸣。

盼着这声响等了许久,也未等到答案,陈龄央心头一拧,稀奇古怪的想法齐飞。

“大人弃府而逃,还派你安抚我?”她冷不丁来了一句,谢珺宴哽住。

倒是给了他说出口的契机。

“舅舅久未归,先前我托人留意。前日收到来信,信上说许是走山路时马匹受惊,连车带人滚下山去,山中老叟砍柴经过方才发现三人尸身,当即报了官,但杨林县近日忙着赈灾,认领尸身这事一拖再拖。他受我托,去看了那尸身,是他们三人。”谢珺宴说得时断时续,这其中内容有些是他临时起意编的,本想留意陈龄央反应挑个温和的法子,可惜什幺也看不见,只好自我估摸着最含蓄的法子告知。

对面隐隐传来啜泣,“那日他起得极早,我未来得及说上句话,没想到竟成永别。”她竟还胡乱猜测,罪过。

谢珺宴哑着嗓子安慰,连声节哀。

“珺宴,仅凭文字,若传信那人认错,根本不是大人呢!”缓了些许,她觉得好似找到突破口,突然提高声响询问。还没等谢珺宴回答,自己又接上“就算真是大人……我们也该将他尸身带回。”

“我那朋友自是见过舅舅,怕是不会认错,且那日朋友写信于我,晚间杨林县衙起火,尸身已烧没了。”生生把最后一点念想化成烟。

其实不然,尸身掉下山崖摔得粉碎,只留下衣物确认,根本没有相认机会。

二人赶了一月路,途中听闻两位钦差已得知张瑜中饱私囊和身亡,现今留在回丰县灾后重建。

陈龄央好似一枝失去生命力的花,一日比一日枯萎,谢珺宴知晓是自己起的因,见她日渐消瘦,也知是自己种的果。经过城镇,谢珺宴购置物资,更换马匹,因理亏有意弥补特意给她买了衣物和点心。

回去时车里空无一人,谢珺宴吓出一身冷汗,接连询问路人才找到人,陈龄央心灰意冷,自觉了无牵挂,打算跳河了结。因着前些日子发洪水,水位一直未退,极高。

污浊的黄色江水不断拍打岸边,把她裙边和鞋面染了个透,还没等下定决心一了百了,就被谢珺宴拦住。

“舅母,舅舅走之前一再嘱咐我将你护好,你要是跳下去一了百了,我往后怎和他交代?”谢珺宴后怕回过劲便是滔天的怒火,他口不择言,再一张口就将张瑜贪污的赃款去向说个干净,也不知是想刺激陈龄央还是替自己舅舅不值。

见她瘫倒在跟前,又觉得自己没做人事,连忙下跪磕着头道歉。

自此二人重踏上路途,实在捉弄,一个再无血亲孑然一身,一个虽有羁绊却无依恋。

两人行走半年躲躲藏藏停在水乡,那日带的盘缠除去租院子所剩无几,撑不了半月。谢珺宴日日外出打探挣钱机会,初始一无所获,但他自小性子皮实,会看眼色,会来事,倒是找了个差事。只是干了没两天知晓是份苦差事,一时满心退缩,想干回老本行,可他人生地不熟,没靠山,没势力。倒是陷入僵局。

晚间回去,陈龄央听见门口动静,连忙招呼:“珺宴,回来了?正巧,饺子刚好熟。”她隔着块毛布把蒸屉端到桌前,谢珺宴不免多看了眼她的手,指尖和掌心上肉眼可见的茧子。

陈龄央出生富贵之家,自小便是陈老爷的宝贝金疙瘩,婚嫁后,她的生活质量也未有大变化,何事需要她亲力亲为?谢珺宴不免愧疚,半年多时间两人风餐露宿,过得实在蹉跎。

谢珺宴也就继续干着那份苦力活,那边陈龄央也希望能赚些钱财补贴家用,找了街坊邻居,巷口的钱大婶见她说擅长女红,看了手艺就要了几个样子。好在苦尽甘来,至少不愁吃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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