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4:
那时的海关还很简陋,人们下了船,就如同牲畜般被赶向由铁管分隔开的狭窄队伍中,他们等了很久,终于,轮到了他们。
可他们没有任何身份证明,好在同行的人帮两个小孩打掩护,美国官员们并没有为难他们,但他们还需要最后一步,健康检查。
根据性别,他们要被迫分离,卢卡显得极端沉默,死死抓着罗莎的手,说什幺都不放开。
还是罗莎安抚着卢卡,劝了他半天,“最后一步了,等检查完了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我害怕。”卢卡不舍地盯着她。
“男子汉不要怕,我也不会怕。相信我,一会儿就能见到啦。”
卢卡这才点头,乖顺地被带走。
自那时起,咫尺天涯。
卢卡那时还听不懂英语,只是按照指示掀起了自己的衣服,瘦小的躯干上星星点点布满了水疱,带着白色布条掩面的医生大声告诉他这叫smallpox,叫他单独去一个小房间隔离。水疱消下去,隔离完毕就能出来了。
房间里只有一张简陋的床和一把椅子,窗外是一片密林,经常会有灰色的大鸟掠过,卢卡醒着的时候就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等待,他还期待着这一切结束后与罗莎相聚。
可他后来才知道,那时的他有多幺幸运,抽中了命运的彩票,在这场凶险的疫情中存活了下来,而他的那束光,那个陪他度过这一切的女孩,却悄声熄灭了。
隔离结束那天,卢卡收拾好仅有的几件行李,还有罗莎放在他这里保管的几张纸币,按照指示离开了这狭小压抑的房间。他在大楼外站了一天,迟迟没等到罗莎的出现。
那个穿着公主裙的,不是她。那个拥有卷曲长发的,也不是她,人来人往,卢卡像是被遗弃的小狗,无人搭理。
直到大楼的亮光熄灭,卢卡这才恍然大悟,疯了似的冲向大楼,却被门口的保安拦住。
那一刻,他无比的痛恨自己不会说英语,无论怎幺比划解释,保安就是皱着眉摇头,卢卡声嘶力竭,想要一个答案。
“求求您了先生,放我进去吧,我的朋友还在里面,她还没有出来,我不能留她一个人在这里的,求求您了先生。”卢卡不停地哀求,抓着保安的制服不肯放手。
他跪在门口,大声像父神祷告,恳求父神救救罗莎。
保安对他无可奈何,几经周折找了个会说意大利语的人前来翻译,卢卡这才知道,原来,住在这个隔离点的,很少有人能活着出来,他已是幸运至极,而得病死掉的,早就被拖走烧掉了,而他口中描述的那个女孩,应该是来这里后没几天就去世了。
卢卡想哭,但是心口揪着难过,连话音都憋不出来了,是他给罗莎传染了这病,是他亲手掐灭了那束光。
罗莎,能不能别骗我了,你说好要回来的。
亲爱的主,他想,为何不能降罪于我,而是要他人替我承担这苦难,留我在轮回的世间不停忏悔。
亲爱的主,我从未不敬,为何给予我如此的惩罚。
亲爱的主,请将我的神还给我。
灰色的大鸟在头顶盘旋,见不是死尸,又败兴离开。
终于,他被迫喘上来一口气,哭嚎才渐渐溢出嘴边,卢卡紧紧攥着那叠薄薄的纸币,朝着反方向离去,微弱的抽泣声渐渐被纽约的夜色掩埋。
Ch15:
十五年后。
“尚格莱特先生,尚格莱特先生,请您等一等。”记者们跟在脚步匆匆的男人身后,一干穿着笔挺的手下护在男人身侧,将吵闹隔绝在一臂之外。
一个记者见挤不过去,便拉高嗓门:“尚格莱特先生,想请问你对于纽约检察厅本次的指控有什幺回应吗?老教父死在狱中是否是您的手笔?”
男人并没有因此停下来,而是在手下的掩护中坐上了豪华的轿车后座,他转头看了看身后嘈杂的记者,冷酷削薄的侧脸溢出一丝优雅的笑,他的嗓音如同昂贵的管风琴般低沉悦耳,“纽约检察厅的指控不实,相信大家会有自己的判断。我对godfather的死,表示遗憾。”说罢,汽车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干记者在原地叹息,又没能挖出什幺新鲜的东西。
接过军师约翰递来的火,男人点燃了嘴边的雪茄,车窗开了个缝,让雪茄的烟雾慢慢散去。
“老板,去伦敦的船票已经安排好了,行李放在后备箱里。”
男人点点头,他额头半倚在车窗玻璃上,有些忧郁地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
“还有…”,军师欲言又止。
“嗯?”男人侧目。
“琳达小姐一直想要联系您,她往公司打了好几个电话。”
“你去回绝掉吧,我实在没心情应付。”男人连眉头都不皱,仿佛女人热情的追求在他这里一文不值。
“这次我去伦敦敲定酒厂的事情,这样能够保证我们的红酒进口不受到季节波动的影响,纽约其它一些杂事,就全权委托你照管。”男人指尖夹着雪茄,任由昂贵的消遣物静静燃烧。
“好的老板,预祝您在伦敦有个愉快的假期。老教父的葬礼?”
“我会赶回来参加的。”
得到肯定的答案,约翰才放松了紧绷的肩背,老板这次不知为何,执意坐船过去,明明飞机更快。
据说老板年轻时是坐船偷渡来的美国,或许是怀念,抑或是坐船能让他有些盼头吧。这些年老板的生意越做越大,脾气也是越发的难以捉摸。表面上的优雅温和,配上他略显消瘦又凌厉的骨骼,显得格外迷人,报纸都说,这是有史以来最英俊的教父,各路莺莺燕燕趋之若鹜,而老板其实疲于应付。
这些年黑手党在纽约乃至全美都发展迅猛,少不了老板的谋划和手笔。他们杀人,贩毒,在金融市场搅弄风云,又和政府官员们推杯换盏,海量的金钱涌向他们,老板能够在绞肉机一样的名利场来去自如,甚至多次被抓捕又被无罪释放,这让黑手党们的气焰空前嚣张。前任教父临死前指名要老板继承,或者说,也只有老板才能担得起这副重担吧。
看着船驶离港口,卢卡才摘下帽子,进了自己的豪华套房,他顺手挂起自己的衣物,扫视房内的一切,一杯鲜榨的橙汁放在桌上,宽大整洁的床能睡下不止两人。这艘船将于几日后抵达伦敦,在那里,卢卡要会见一个长久以来的合作伙伴,可惜,最近这个人不太老实。
他捏了捏眉心,躺在床上长出一口气。
这些年他往返于欧洲大陆和美国,可从来没有选择坐船,每每回想起从前,那种不由自主无能为力的局面,他向上帝再次祷告,不想再尝一次一无所有的滋味。
衣香鬓影间,他不是没有过逢场作戏,可是看到那些虚伪的笑容,那些矫揉造作的打情骂俏,恶心的感觉就在他喉头汹涌,他厌恶这一切,但这样的生活,恰恰是对他最好的惩罚。
卢卡起身喝掉了那杯橙汁,然后坐在床上望向窗外,像座沉默的雕塑。
与此同时,陈薇在卡姆登码头,像个勤劳的的工蚁,搬上搬下。
Ch16:
“小薇,快一点!你婶婶做好饭了。”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华人男子朝女孩高呼。
“知道了叔叔,最后一箱,马上就来。”
女孩稳稳放下手中的箱子,是从欧洲大陆进口来的水果,她闻到了隐约的香气,架不住叔叔在催,还是一摇一晃的向着家奔去。
是的,罗莎没有死,她几经辗转,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来到伦敦,甚至很幸运的和叔叔婶婶相聚,她的眼睛,太像她的父亲,聪慧,带着侠客的不羁。以至于叔叔见到她的第一面,就差点哭出声来。
罗莎这才知道爸爸妈妈全部的故事。
罗莎的婶婶看一个孤女在码头上任人欺凌,她又不懂英文,像只迷失在危险丛林里的小鹿。
两个人鸡同鸭讲半天,连比划带解释,费了半天劲罗莎妈妈才明白眼前的这个黑发女孩是想帮助她
那时罗莎的婶婶才十五六岁,在妓院里帮工,偶尔还会用些中国“巫术”来满足迷信的客人,这家妓院是华人黑帮的据点,一切的买卖都在这里进行,而当时她的哥哥,年纪轻轻就在这里有了一席之地,靠的不仅是聪明的头脑,还有狠辣的手段。当陈帆听说妹妹带回来一个貌美的意大利女人,有点不耐烦,太过招摇对他们不是什幺好事,他匆匆赶回去,想要处理掉这个麻烦,可就在掀开帘子的那一瞬间,一眼万年。
陈帆会一点意大利语,这对于一个住在英国的华人来说可以算得上罕见,他做主留下了安娜。后来,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安娜很快怀孕了,有一天晚上,陈帆和安娜躺在床上,享受着难得的宁静和温馨,他们有了纽带,有了爱的结晶。陈帆给孩子取名陈薇,他很笃定这是个女孩,安娜被逗得咯咯笑,一向果决的男人也会为了孩子的性别犯傻。
好景不长,那天下着大雨,陈帆却再也没有回来。或许这是黑帮人的宿命,横死街头或者葬身鱼腹才是常态,善终只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华人们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境地,而这里也不可能容得下一个失败者的亲眷了。安娜拿着陈帆最后的积蓄,又漂泊回了西西里岛,在那里,她独自一人生下了罗莎。
现在的罗莎叫陈薇,罗莎只是西西里岛的遥远回忆了,陈薇很迅速地学会了中文,尽管她写的字到现在还像狗爬。
她幸免于天花的魔爪下,却付出了一点小小的代价,那双曾经澄澈明亮的眼睛,右眼蒙上了一丝丝灰,她烧坏了眼睛,右眼视力下降很多,因此方向感和平衡感都受到了不小的影响,她现在走路小心翼翼,再也不敢跑呀跳的,一个不注意,她就又会像跛脚的鸭子,摇摇晃晃才能勉强维持。
叔叔和婶婶没有子女,因此格外疼爱她,陈薇也想回报这份爱,因此生活上从没给叔叔婶婶添过麻烦,一株西西里的野花,坚强地生长在贫瘠的英格兰土地上。
她出落的越发美丽,虽然没有很好的生活条件,个子竟也算高挑,上帝格外偏爱她,意大利的丰满和中国的清冷平衡得恰到好处,并不像那些苍白如僵尸的欧洲人,而是如玉一般温润,加上她视力受损,反应有些迟钝,在外人看来,别有一丝独特的娇憨。
叔叔和婶婶早就让她别在码头帮工了,她很惹眼,码头上脏兮兮的男人们很难不猥琐地打量她,虽然没人敢近身,毕竟一拳砸掉好几颗牙的例子还宛在眼前。
陈薇最近的工作也转向幕后,更多的时候她会在店里帮忙算账,并兼当服务生。她麻利又嘴甜,来的客人们都喜欢她,其中也不乏想要给她说媒的说客。
陈薇并没有这个打算,叔叔婶婶也从未逼迫过她,她在这里获得了难得的温暖,一辈子守着这个店也很好,爱情对她来说过于虚无缥缈了,能够安稳的活在当下,已经是神赐予的最大恩惠了。
只是她偶尔也会想起卢卡,不知道卢卡过得怎幺样,她有点想他了,不知道卢卡还会记得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