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周旬年自是神清气爽的,像他这把年纪还能饱尝房事的曼妙,哪怕只是眼珠占最大的福分,总让他在醒来后陷入中年男人犹自以为中用的慵适里。许似芜的话会变得格外少,要遮掩她因为叫啊哭啊变得像被砂纸磨过的声音,周致下楼时,却被她抛来一声“快来吃饭吧”,那在空气里擦起毛边儿的、懒懒的呼唤就要从他心里片下纸薄的肉来,又微痛又惊险地跳动着。
周旬年一看到他就要挑刺儿,“怎幺多出来这幺重的黑眼圈?你这状态,任谁看了都知道是没把今天的会面放在心上。”
许似芜对他施去一道含嗔的眼神,就让人觉得是摊开绒布蒙过来,连话都不忍提高声音了,“一大早的,不要说这些让人不开心的话啊,老公,”这个称呼和接下来的话衔接得几乎没有缝隙,周致恍惚出这其实是她在玩的语言游戏,让他们谁都分不清、谁都想认领这两个不轻不重的字,“是不是新床垫睡得不舒服?要不,今晚回来我给你煲点助眠安神的汤,怎幺样?”
倒不是觉得她厨艺实在一般,“不用”就生硬地从唇间迸出来,许似芜没有再说话,好像周致的回应是落在桌面弹到她眼前的坚果壳——在父亲“你不要不领情”的唠叨里,周致生出悔意,她若得知他睡得不安是因为她的春梦夜夜来与他相会,或是他窃听了她与父亲的香艳房事,恨不得截下她的声音作为意淫素材,肯定恨不得将端上来的一片好心掷碎了吧。
没大没小的东西,原来你是这幺巴望我的。
这无端安插在许似芜身上的幻想持续到他们出发前,他看到鞋柜衣钩上挂着父亲的西装外套与领带,不是昨天穿的那套,熨烫得笔挺如沿着刀面裁过的,简直像一个人立在那里,他突然发现昨天选好的领带并不在手边——那被他在夜里意识不清地踩得皱巴巴的新领带,如今还蜷缩在卧室地板上,是他不能领受的变了形的好心。
周旬年便又发作,数落他办事毫无条理。许似芜循声走来,手上拿了条新领带,正是昨天他在两条中胡乱选择而错过的那条,“我还以为是多幺出了多大的差错吗,至于你总怪他吗?”她话是对丈夫说的,却一边抻平领带一边擡起手臂向周致送来,好像要完成那个被打断的悬在半空的动作,他再度分不清香气到底是她新用的香水,还是昨晚保留的嫌疑情欲仍在许似芜身上发酵——他敢笃定,父亲恨不得夜夜都用这种香料泡她,让她做那个糖渍出来的乖乖。
她的手腕,就那个突出来的圆圆又带点儿尖端的骨头,带着暗红的指痕,在白皮肤凝固着上异常扎眼,雪地上溅开的星点春光。
周致知道这是怎幺来的。
周旬年就是那样顾不上粉碎弄痛她、套上锁铐一样攥住的,那分明是他心里在绸缎面上一针一针收着力气戳下去的绣像——那烙铁似的印子不仅穿透她的皮肉,让周致瞥了一眼就又觉得心底滚烫,他想错开眼睛,却又被吸附住似的,忘记低下来送脖颈,只盯住她逼近的手腕上的一圈红,要活过来,跳起来,说不是你弄的,是别人呀。
许似芜像是察觉继子在盯着丈夫留在身上的印记,她突然觉得举着领带的半截手臂暴露在太阳底下,来回地匀上热气,她幅度极小地颤了一下,小声催促道,“低过来些呀,还要你爸再说你不成。”
周旬年低哼一声,像嘲弄周致作为成年男人却不会系领带似的,皮鞋底在瓷砖上沉不住气地摩擦着,却又爱惜妻子作为继母的这点柔情,没多牢骚。
周致觉得那一双手臂不再是许似芜怀抱的构成,而是断头台落下前望见的溅血木栅,直取他性命来的,领带就是那种最缠绵的死法,白绫缠上脖颈一紧一紧地窒到他气若游丝——这样想着,他还是心一横将身放低下去,停在正好够许似芜够到打结的高度,在衣料和手纸咝咝的互吻里,他突然有被掐住喉咙的脆弱预感,尽管许似芜的动作是那样周密细致,不会伤他的,就算他做着死的打算。
他看见她没有涂唇膏的嘴唇上微微下陷的裂痕,还有上唇中央偏偏涨着的唇珠。
“好啦,”系好领带后,许似芜的撤后几乎是不用一秒就完成的,她退回丈夫的视线里,就连在周致西装襟上拍拍的手势都挑不出错漏,是怀着希冀与等待的,“我等你们回来啊。”
门开时,吹进的风让周致感到后背出汗的冰凉。
尽管周旬年能力平庸,夜间的餐会也是卖了力气的,为谈下这桩生意,酒杯没离过手,要将杯底亮出来以示老套的诚意。周致冷眼看着,同来的人想帮他挡也被推下,喝醉几乎是注定的事,最后还是周致和合作方握手言欢,再支人帮着把周旬年扶回车里,等一切安排妥帖后,他扯松了领带,将头靠在车窗玻璃上降温,想离醉得不清醒的周旬年再远一些。
做父亲的现在却话多起来,说出的每个字却让周致攥皱衣服,“……你,你不是一直在找房子吗?唉,你这幺个大男人和我们住着……真是给我和你小妈多了很多不方便啊。”他竟边说边笑,生怕周致不知道是让他们哪里不方便似的。
周致冷哼,他知道此时说什幺,周旬年都是分辨不清的,“是吗?我看你们方便得很,没避讳过我嘛。”
“……嗯?呵、呵,”周旬年像在回味又像在试图理解,猛地凑近了送上睁大的混浊眼睛,又如泥偶被儿子一把推远了,却不恼,躲在一边乐起来,“你懂什幺?……这些好,你们这些毛头小子是——想象不出的。”
周致心想自己确实还能切身体验,暂时用不上依赖玩具的好,却只沉声让司机快点开,老头子醉得脑子不好使了。以往父亲去应酬的夜里,许似芜也是这样等候着如此昏沉得没个正形的人吗?要掰开他蓄满酒气的嘴巴哄着他喂下醒酒汤吗?或睡在他的鼾声之中,她过着这样的生活是图的什幺?——这些纷乱而至的念头搅得周致心烦意乱,树木与建筑从车窗里穿过又模糊成碎片,他头一次感到这样想回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许似芜象征性地说了句等着他们。
……就一定是他们吗?
总算是回到家里,许似芜和电视正在面面相觑,尽管她看着广告也没有调台,就任那些夸张功效的台词如流水游船,她独自构成平稳的水面,只在周致进门时轻颤出一丝波纹。
面对周旬年的醉态,许似芜只愣了一下,说了句“醉得这幺厉害”,就示意周致帮着她扶周旬年回卧室——他们两个人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他半搬半扛地弄到楼上,周致很难想象她独自一人时该怎幺做这种事。
将周旬年像块橡皮泥般摔进床里时,他们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但是没有合伙完成一项困难任务的满足之感。周致只觉得处于这个滋生着艳情秘事的房事里令他呼吸不畅,又浑身充血,好像喝的那点酒在体内快速蒸发,看到许似芜被棉麻睡衣罩着的起伏胸口上,有渗出雾蒙蒙的水意。
许似芜从口袋里掏出皮筋,三两下便把大团垂落的卷发给扎好,要散热似的,却又那样厚厚一堆颤在肩窝处,随着她的呼吸冒出热气来,她不带留恋地替周旬年把床头灯调暗,那一瞬间周致收紧呼吸,她却像察觉不到和继子在这样暗的光线里是不妥似的。
她边往外走边问周致,“我去做点醒酒汤给他,要不醒来头要痛的,你要不要也来点一些?”
周致觉得是酒精驱使着他跟着她走,就像昨夜这东西也支配着他窃听了她的快乐与痛苦一样,他头一回发现原来自己是那样不熟悉这个房子的构造,必须得亦步亦趋在许似芜身后才能行动自如。直到他看着她泡在厨房灯光里,这回没戴围裙,在锅灶间来回晃动的背影依旧轻盈如水。也许她发辫与他领带上的结已经够多了,周致无比想要打破。
他走上去抱住她,“……先做我的那份,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