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拂晓,韶九一匹快马,先奔回庄中。阿欢伤势初愈,不禁颠簸,待她抵达时天光已亮彻,日色照耀的水吟庄静谧祥和。
她驻步树下,忆起初至此地那日。
她知这桩买卖棘手,不料如此周折。几月间兜兜转转,本应作她刀下亡魂之人成了她欲救之人,本应获救的娘亲却已命丧黄泉,手中空余玄珠一颗。
世事茫茫,人生无常。她轻夹马腹,马蹄踏过泥土,稳步迈向水吟庄。
庄中径道旁的桃树青翠,檐角银铃安静悬置。眼神过处,风光依旧,她尚不及感叹,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其间有异。
这份异样在老庄主现身时得到了证实。而让阿欢彻底变了脸色的则是见到立于他身畔的冬青。
“阿兄……”眼前的人长身玉立,俊秀面容一如旧时,神情却不似她的阿兄。
她眼眸烁烁,无数念头在脑中盘桓,话梗在喉间,一时无言。
“趁庄主不在,谋权上位,当真无耻!我的疑心果然没错,怎幺,怎幺,现今你手上的令牌是阿欢所赠?”被反扣住双手的韶九怒而斥道。同被困住的卫贺亦是怒目而视。
她的兄长拿了令牌,扶持老庄主夺回了庄主之位?
阿欢如遭雷击,下意识一摸令牌,却是空无一物。她怔了须臾,迈步拾级而上,看向冬青的目光死寂如灰。
老庄主玉色长衫拢身,手捻串珠,从容立于人前。他向冬青递了眼神,冬青喉结一滚,听得她声音沉沉响起。
“阿兄,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
冬青不言不语,只是将绉纱衣袖里的手攥得更紧。
蝶翼震颤。她出招快极,在抵至冬青胸膛那刻,冬青心跳略了半拍。
抵在他胸上的是剑鞘。
这是对她兄长留存的情义。纵使两人已成对峙之势,她依然信守承诺。
“目的都达到了,还在此惺惺作态!”
阿欢的手顿在原处,一时竟不知此话是说冬青还是她,抑或兼而有之。
“少庄主待你不薄,你却趁人之危,可还有半分良心?”韶九咒骂不绝,终将冬青满腔忿意点燃。
“良心?待我不薄?”冬青冷笑道,“我爷娘背负污名,躲藏十数年,惹一身病痛,最后暴毙而亡。而本应是少主的我七岁上流离失所,前途尽毁。你们水吟庄曾弃清风堂于不顾,如今我欲拿回自己的东西,用些手段,何罪之有?”
天青日烈,石阶光斑粼粼,灼热的光炙烤冬青也燃着阿欢。
为重兴师门,他利用水吟庄做交易。他利用她,利用卫澈,利用所有人。
打从一开始,她便一直生活在谎言之中。想必爷娘多少也是知情的,只瞒了她。
可他们没有错。错的是她,错在她一派天真,轻易相信阖家安乐的美梦。
她终是明白了阿娘生前的歉意,不过是以这样决裂的代价。
“不管不顾的是他!与卫澈何干?”韶九眼神射向老庄主,声音铮铮质问冬青,“你却偏帮他,是疯魔了不成……”
韶九话音未落,利光自冬青眼眸划出弧线,他本能一眨眼。蝶翼出鞘,刀已架反于阿欢的颈项。锋利的刀刃在她肌肤上磨出极细的血痕。
“放他们走。”她持剑的手稳而不乱。
目光交接时,她读出了冬青的焦灼难安,冬青则看到了她的决绝凄然。
她在赌,以自己性命作赌。与他朝夕相处的阿妹学会了诓人,还学会了利用人心。冬青唇角牵动,缓缓擡手,示意放开他们。
阿欢紧紧抓着剑,一步步后撤。冬青目视着他们之间不断拉长的距离,知道那道裂隙已成沟壑,此生再难填补。
“悔吗?”老庄主注视着三人离去的身影,平静问起。
蓄满泪水的眼眶晶莹,人影朦胧。冬青深作呼吸,未有回答。
“你们先走。”撤至安全处的阿欢收剑,拉过青骢马,将缰绳递向两人。
卫贺捏着软鞭,在出手之际被韶九按下。
“卫贺,还记得少主同你交代的话幺?”
卫贺面有不甘,咬牙道:“她的兄长害了少主,少主还要护她吗?”
“若你们要泄愤,我阿欢任你们处置。”她说话间拔出蝶翼,刀柄朝向卫贺。
卫贺红涨着脸,按兵不动。韶九神色复杂,亦未接过刀柄。
水吟庄一夜间易主,她不及反应,现今冷静下来,反觉古怪。冬青若志在必得,又怎会毫无迟疑地放了他们?若说是因在意阿欢,又何必做这导致关系破裂的行径?
除非另有隐情。
无论如何,祸不及阿欢。何况她应承了卫澈,要将她平安送去漠西。其余诸事只能且待卫澈回来再议。
“你去哪里?”韶九拉住转身欲走的阿欢。
“去送解药。”
“他是杀害你爷娘的元凶,你竟也愿意救?他那种小人,万一出尔反尔,你不仅救不了景瑜,亦会陷自己于凶险!”韶九瞪圆了眼,猛地将她扯到身前,声量高了两分。
阿欢深知韶九之言句句在理。她亦是来回思量多时。然水吟庄另有庄主一事定会不胫而走。卫澈失了庄主之位,即失价值,孙巍自此不用再忌惮。卫澈处境便极为堪忧。
他从头至尾不曾说过有脱身之计。假使他计算一命换一命,自己将如何自处?
她方失双亲,又与兄长分道扬镳,绝不能让卫澈再因自己丧命。
“九娘莫要拦我。”一句话让韶九撤了手。她神色坚定,步履匆促,渐而消失在韶九视野里。
“走。”韶九移开视线,翻身上马,“先去我居所暂避,再探消息。”
“怎幺让她去了?”卫贺顾着少主,到底还是担心阿欢安危。
“拦不住的。”韶九的声音迎风飘散,“我们要操心的事体繁多,阿欢这个小祸害便让景瑜这个大祸害亲自看顾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