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惊和委屈化作泪水,流了出来。
顾念念单手捂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她震痛的目光下,卫老夫人觉得手心疼得厉害,目露不忍:“他是你爸爸,你不该怎幺说他。”
源源不断的眼泪自眼眶留下,顺着脸颊,打湿唇瓣,顾念念尝到了咸湿又苦涩的味道。
这是泪水和化学物品汇聚在一起的滋味。
顾念念再次擡起手背,抹走这令人厌恶的感觉,傻眼看着奶奶,呆呆地问:“就算他做错了?”
她怎幺觉得一夕之间,所有人都变了模样。
奶奶不是奶奶,爸爸不是爸爸,秦深不是秦深……
就连她也不是原本的她……
好似非黑即白的世界被猛地撕裂,扑簌簌地掉了一堆五颜六色的东西。
“所有人都可以责怪他,就你不行!”卫老夫人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妈!”这次,卫博远不再是家里被女人欺压的中年男人,喊得无比深沉,“不要再说了!”
“小远,你走吧,廖队长等着你。”卫老夫人朝着他说。
他对上母亲深沉的眼睛,再深深地看了一眼顾念念才缓慢离开。
爸爸离去的背影刻在顾念念瞳孔里,越来越远。
想起他额间突然多出来的白发,顾念念心里一痛,声音苦涩:“奶奶……”
“不管怎幺样,他是你爸爸,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卫老夫人一直在重述这个话。
见顾念念绷着脸不说话,卫老夫人目光触碰到她红肿的左脸,右手隐隐作痛,她坐了过去,心疼道:“脸还疼吗?”
顾念念咬着牙摇摇头,在垂眸的瞬间落了两行泪。
卫老夫人唤来佣人,拿来热毛巾,试图帮她拭去脸上的污渍时,顾念念往后避了一下,卫老夫人的手停在半空中,又附了过去:“女娃家家的,不能这样,要干干净净的才像话,要被你妈妈看到你现在疯疯癫癫的样子,准要说你……”
顾念念听着奶奶的碎碎念,眼前时不时掠过她的手,传来毛巾接触皮肤的温热感,她的动作温柔细致,连同眼神都无比得专注,恢复成祥和的模样。
“我不知道接下来怎幺办……”
接触到孙女无助茫然的眼神,卫老夫人心尖隐隐作痛,把脏了的毛巾递给佣人,看向顾念念:“信你爸爸吗?”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顾念念难住了。
卫博远平常专制霸道,古板守旧,又拈花惹草,对她要求又严格,时常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让她实在喜欢不起来,但要说他强奸杀人,她打心里不信。想起他欲言又止,左闪右避的神情,她就很沮丧失望。一个人如果真的行的端做得正哪会不敢承认呢。
最后,顾念念目露坚定:“我相信他。”
她怎幺也不愿意承认对了二十一年的父亲是那个罪恶滔天,人性全失的杀人犯。
这一句话让卫老夫人很是欣慰,把她揽住怀里,老眼里闪着泪花:“你相信他就好,这就够了。”
从她不正常的态度中瞅出端倪,顾念念从她怀里坐直身子:“奶奶,你有什幺事瞒着我?”
“博远那孩子不是故意的。”卫老夫人望向顾念念的眼神很复杂。
不是故意的……顾念念一直在琢磨这几个字的潜在意思,佣人梁姨跑了上来:“老夫人,小姐,外面来了好几个人要见你们,叫陆言修。”
顾念念赶紧说:“快让他进来。”
她低头看看自己深黑色的学士服,学士帽也不知道丢在哪个地方了,再抓抓头发,湿漉漉的,此为“猥琐邋遢”四个字,赶紧抛了一句“奶奶我上楼换衣服”就咚咚咚离开。等她再下来的时候,陆言修正和卫老夫人说话,眉宇间很是温和谦恭,沙发另一端坐着展辰良和一个正儿八经地穿着西装的精英男士,还带着黑色有款眼镜,给人一种我很专业,找我办事准靠谱的感觉。他们位置前方都放着热茶,冒着热气。
“陆大叔!”大老远顾念念就朝他打招呼,又对着展辰良和精英男点点头,绕过茶几,坐在他旁边,和卫老夫人并排。
她一身休闲装,脸颊有些红肿,连往日清亮的大眼睛此刻显得有点黯淡,看起来疲惫又憔悴。
“昨晚没睡?”陆言修眉眼间尽是怜惜。
顾念念不由自主地摸摸脸,暗想自己有这幺丑吗?下楼的时候该找个镜子的,补个妆什幺的。不过都这个时候了,浓妆艳抹的也不知道给谁看。
她心头飘过秦深的模样,苦笑道:“睡不着。”
这个时候,没有奔溃就不错了,哪还睡得着觉。
“现在是打战时期,一定要好好照顾身体。”陆言修又看了一眼卫老夫人,补了一句,“不能让长辈担心。”
“知道了。”闻言,顾念念很是惭愧,很快把注意力放在陌生人身上,“这位是?”
“周子温律师,最擅长打刑事案件,处理过很多件卫先生类似的案子,他可以帮到你们。”陆言修简单地介绍。
顾念念略感诧异,就算她这种圈外人士也听过这个大名,他好像还上过挺多杂志,是某个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简而言之是这一行里的超级大咖。
“幸会幸会。”顾念念主动握手,焦急关心案情,“周律师,我爸爸是不是要坐牢?”
回答她问题之前,周律师打开电脑,给她看一个视频。
案发当天,旅馆五楼走道的摄像头记录了一切。
卫博远进入一个房间,过了十五分钟后,画面里多了一个高挑的身形。她长发及腰,气质脱俗,光是看她背影,就有种叫她留步的冲动。在她转身敲门的瞬间,他们看到一张惊人的侧脸。
一个女人漂不漂亮,从侧面就可以看出来。
短暂几秒的镜头里,顾念念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漂亮这个词不足以形容这个女孩的美。
半个小时左右,卫博远出来了,脸部表情看起来很镇定,可惜上下起伏的胸口和握紧成拳的手出卖了他真实的情绪。
他在佯装如初,实际很紧张,很慌乱。
看完这一段录像后,顾念念脑子乱成浆糊,说不出话。
接近一小时的视频证明了卫博远洗不清嫌疑,又间接证明一件事,那就是卫博远绝不是蓄意杀人。以他的头脑,要干掉一个人,不会选在这个地方,更不会让旅馆老板拍下这段录像,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
过了好一会儿,顾念念问出第一句话:“这个女孩叫什幺名字?”
从昨天至今,她只知道受害者是个二十岁的女生,其他资料一概不知,因为何德华在电话里透露的信息太少,好像有意隐瞒一切。如今,她内心隐隐猜到真相。
视频里的女孩跟童真长得实在太像。
“她是不是姓童,有个妹妹叫童真?”顾念念望向陆言修。
这句话好像要打开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无尽痛苦。
不等陆言修说话,顾念念朝他做了一个你先闭嘴,我还要思考的动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怔怔地问,“她是秦深的未婚妻?”
只有这个才能解释清楚,为什幺她跟童真这幺像,为什幺童真以秦深妹妹自居,乃至于为什幺何德华叫她向秦深求情。
“她叫童画,有个妹妹叫童真,去世之前确实是秦深的未婚妻。”陆言修一一回答她问题。
那瞬间,顾念念感到眼前一阵晕眩,整个身体失去重量,没有预兆地直线坠落,下面是无底深渊。
卫老夫人抱着她,焦急道:“念念,你怎幺啦?别吓奶奶!”
顾念念一张脸死煞白煞白的,真担心她会晕了。
“没、没事,就是有点累。”顾念念回过神了,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朝大家咧开一个笑,“童画这个名字跟她人一样美。”
笑惯了的顾念念只要稍稍露出牙齿就会给人一种阳光灿烂的感觉,大部分人被她骗了,除了陆言修。他在她弯起的眼睛里看到了悲伤和牵强。
在陆言修敏锐的眸光下,顾念念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睑,下一秒她把视线转移到周子温身上,咨询这段录像的出处。
原来事发后,旅馆老板程戴环第一件事不是报警,而是故意藏好这段录像,留有一手后,主动找卫博远,暗示自己可以帮助他,只要卫博远帮他还了四百万赌债和照顾他家人。
这是一笔交易。
一个月前程戴环的老婆意外去世,家里失去顶梁柱,程戴环大受打击。
他起初以为自己最多坐个五六年牢,实际被判了十八年,整整十八年,他不想再做替死鬼,一怒之下袭警越狱,被捕后大喊冤屈。
起初,程戴环越狱风波被警方压了下来,判决这幺多年后告诉大家这是件冤案,传出去太打脸了,直到他们看到秦深和薄晔煜这两位大人物一起找程戴环,才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很快,青城司法机构组织了专门的调查组来复核此案,造成如今的局面。
周子温的意思是人证物证俱在,卫博远这牢是坐定的,关键是看坐几年。据他所知,这件青城大学女生宾馆坠楼身亡案件再审,会以故意杀人罪、强奸未遂罪起诉卫博远,他建议卫博远配合警方调查,自己为他作过失致人死亡罪辩护,争取缓刑。这是最理想的处理方式,前提是无外力干预。
无外力干预……顾念念斟酌着这几个字,想起了秦深和薄晔煜。
怎幺会无外力干预呢?只怕杀了卫博远也不足以发泄他们心头之恨。
顾念念十指紧紧地扣成拳头,失去血色的嘴唇动了下:“最高会判多少年?”
周子温正色道:“强奸未遂转而杀人的算强奸罪,同时构成故意杀人罪,数罪并罚,卫总又有逃逸行为,最严重可以判死刑。”
卫老夫人一听,身子晃了两下,晕了过去。
陆言修和顾念念送她去医院,医生做完检查后说她受了刺激,晕倒了,情况不算严重,但她本是就有中度肝硬化,需要好好疗养,情绪不能有太大波动,否则后果很严重。
病房外面,走道座椅,顾念念背靠椅背,仰着头看天花板,眼睛失去焦点,深陷在无边的思绪里,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坐姿有多不雅。
恍惚间,恍惚间有人执起她的手,塞了什幺东西后,那个人坐到她身边,语气温柔又带着点责怪:“如果你也累倒了,谁帮卫叔?”
她寂静不动的睫毛颤了下,又颤了下。
顾念念垂眸看到自己手里的巨无霸营养三文治,嘴唇不自觉地抖动,神色很委屈。
尤其是想到现在的情形——父亲惹官非,奶奶入医院,男朋友订婚,新娘还不是她,偏偏来个未婚先孕……
她嘴唇就颤抖得更厉害了。
眼泪一滴滴地坠入三文治中,沁入面包片里。
她二话不说就往嘴里塞,被陆言修抓住她手腕。
知道他不想自己吃了含泪的三明治,顾念念扬起一抹明媚的笑:“我没事,真的没事,毕业了嘛,已经是个大人,这点事难不倒我的,真的。”
这世上没有什幺比靠自己更靠谱。
她不能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