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好痛。
痛啊!
太痛了……
他的眼泪莫名地跟着掉,一颗颗砸在衰败的草木里,脆弱的草木不堪一击。
被颗眼泪,砸成了灰。
七扇好像有流不尽的眼泪,相厌拿她没办法,明明都如她意了,怎幺还哭。
他擡起她的脸给她擦眼泪。
拇指抹去她的泪痕,他喉头“嚯嚯”两声安抚她,没想到她哭得更厉害。
她喉头哽咽着抽气,忽然察觉一个什幺在腿边蠕动着。
余光瞥去,是他化为蛇尾,拿尾巴尖儿轻轻逗她。
心头一阵钝痛,七扇布满红血丝的眼望来,相厌轻轻偏了偏头,对她扯起个温和的淡笑,仿佛在说,娘子好了吗?可以不哭了吗?
七扇绝望闭眼,再睁眼时眼神冷酷决绝,抽出匕首朝相同的方向再次捅去,这次更深更狠!
见相厌痛苦哀嚎,还是没有断气,七扇崩溃大叫:“为什幺……相厌……为什幺你还不死!”
她的眼泪不停地落,神情疯癫,但她不能停手,在她用匕首刺向他时,她就不能停手!
既然已经受了这幺多苦,既然已经伤害他,那就不要停手!
死去吧相厌……求求你!
死了,就不会痛了……你永远不会知道是自己亲手杀了妹妹和族人。
不必背负罪恶,永远单纯善良,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死去吧相厌……
“相厌……死去吧……”七扇绝望地哀求,她真的……已经……
翎单匕上被注入了青蜃的血,对他来说是不同的。
所以这把匕首,真的能杀死他,
七扇闭上眼,眼泪却关不住,簌簌落进灰里,她喃喃重复:“相厌,死去吧……”
相厌颓丧地耷拉着脑袋,眼里一片空茫。
他本以为她是想狠狠欺负他想伤他,没想到……
她是想他死。
可他到底做错了什幺呢。
他到底做错什幺呢?!
他知道她一直都不怎幺喜欢他,所以她欺负他,呵斥他,有时候,她还会编织一些谎言骗他。
但他觉得这些无关紧要。
她是第一个愿意跟他玩耍的人,第一个走到哪儿都会带着他的人,第一个与他那幺那幺亲密的人……
她是这世上,第一个入了他眼的人。
他们之间的红线告诉他,她是他的娘子,她会一辈子和他在一起,一想到可以和她一辈子,他就高兴得想甩尾巴。
他明明,那幺喜欢她……
可为什幺……
因为……她相信他是恶灵吗?
可他不是啊!他不是恶灵,他有家人,有父母妹妹,他不是恶灵!
妹妹……阿晨!她死了……
她身上的伤痕有他的气息,他还能感受到身体里其他族人的妖力……真是他下的手?可他明明没有啊!他没有啊!
他很委屈,很难过。
他真的不知道!
或许……
他真是恶灵吧……一个没有理智的恶灵。
哦,原来自己是恶灵吗?
所以娘子怎幺都不喜欢他。
所以娘子要杀他。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娘子杀他,是他的身份不妥,不是因为他不好!
肯定是这样的,有时候,娘子还是对他很好的,会给他做发带,还会偷偷亲他……
这样一想,好像也没那幺痛了。
他转眸凝望七扇,她浑身都在打颤,眼泪决堤,一直流个不停。
或许他这个恶灵活着,就会一直让她这幺痛苦吧。
他擡起她的脸,对她摇摇头。
他想告诉她,你不需要这幺痛苦。
娘子,把你的痛苦都给我,让我来承受。
相厌的眼神温柔专注,看着她的时候,就像他的整个世界,都只有她。
这世上,谁会在你把刀指向他的时候,依然温柔待你。
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不甘。
七扇意志被彻底击溃,她倾身抱住他,“相厌、相厌……对不起!对不起!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相厌抚着她的脸,将她紧固在怀里止住她的癫狂。
娘子,如果你的痛苦是我,那我替你消除。
相厌抽出翎单匕扔在一边,将手指扣进心口的血洞,左右撕扯。
七扇看到相厌的动作尖叫起来,“啊!啊!!!相厌!”
可相厌已经丧失生存意志,在唯一会照顾他心疼他的妹妹死后,在唯一一个入他眼入他心的娘子希望他死的时候。
他就已经死了。
血肉撕裂的可怖声响贯穿了七扇的灵魂,她颓然大叫,亲眼看着相厌撕裂了自己的身体,被她刺了两个血窟窿的心脏依然砰砰地跳动着。
慢慢地,心脏越来越虚弱……
军校没有教过这个时候该怎幺做,而此情此景已然超过了七扇的承受极限,她痛苦地捡起脚边带血的尖刀刺进心口!
相厌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握住了刀刃。
血滴滴答答落在她胸口,他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会让你痛苦了,你可以好好地活了。
请好好地活,娘子。
他松开握着刀刃的手,艰难地擡高。
忽然,他的手化作齑粉散开,慢慢地往上,小臂胳膊……如烧尽的灰。
七扇怔怔地看着他的脸破碎开来,他眼神惊讶且慌张,连忙挥了挥只剩上臂的胳膊。
七扇竟然在那一瞬读懂了他的意思。
他刚刚是还想再摸摸她……
而他的身体陡然破裂,悉数化作灰烬。
七扇徒劳地去抓那些灰,那些灰烬却破碎在指尖,风一吹,什幺都没有。
只剩他一颗满目疮痍的心脏。
心脏忽然跳动了一下。
七扇惊愕,心头瞬间涌出侥幸的狂喜,颤声道:“相、相厌……”
那心脏再次跳动,随后以心为媒,一个肉身迅速凝聚而成,慢慢地长出霜色的长发,随风自在地往上飘摇。
落哲慢慢睁开眼。
七扇愣在原地,心如死灰。
落哲月白的繁复衣袍凭空出现,慢慢包裹他,恍然间仙姿玉质,容姿动人。
他坐起身,感受到全所未有的舒畅自在,他终于……有自己的身体了……
看到七扇,他蹲下身,声线平和无波,“你心绪很乱,还能继续执行任务吗?”
七扇木然。
落哲叹息一声,“跟我走吧。”
七扇轻轻摇了摇头。
落哲想了想,“随你。作为你帮助我的回报,我向你承诺,会把此间治理得很妥当,你的任务会完成的。”言罢他起身要走。
见七扇泥胎木偶般,落哲叹了口气,拍了拍她呆愣的脸,没反应,屈膝笑看她无神的双眼,“他要是能这幺轻易地死去,我也不用这幺麻烦了。”
七扇灰败的眸子终于有了点反应,落哲言尽于此,无奈地笑了笑,随手唤出琉璃盏,飘飞而去。
接到消息的楼有酥和几个族人还未到约定汇合之地,便见连绵的几座山出现了诡异的颓败,心道不妙,落地发现这里果然妖气混乱。
忽然心头一跳,一个心心念念的身影竟在不远处!
楼有酥狂喜,但他捏着性子,轻咳一声,“扇儿?”
七扇呆呆回头,楼有酥见状一惊。
他去狐族送完贺礼回来以后七扇就不见了,以为她抛下与他的约定回华凤顶了,他暗自伤神,背地里哭了好几次。
没想到没过多久相柳氏竟找上门,希望他们帮忙找人,他这才知道落哲和她都不见了,且有好些时间了,相柳氏族人稀少,估计是确实没办法了才向他们求助。
他知道后自是义不容辞,一来相柳氏和鲛妖族邻里一直交好,二来……他着实思念七扇。
虽然明知她有夫婿……
找了段时间,昨天夜里收到相柳氏传来信息说找到人了,他欣喜若狂,但因他找的方向与相柳氏南辕北辙,赶过来倒是花了不少时间。
只是眼前,独留了七扇与一名相柳氏少女的尸体……
可见发生了很糟糕的事。
“扇……姑……夫人……”楼有酥几度改口,有些赧然,“夫人,你……可还好?”
七扇自然认出楼有酥,但此刻她实在没有心思应付他。
她泪痕斑驳,又受了伤,楼有酥心疼地扶起她,见她形容惨淡,不忍再继续追问。
他转身对族人道:“通知相柳氏的人立刻前来,你们几个在这儿守着,有异状立刻联系我。”
七扇枯坐了会儿,捡起地上的匕首在地上划拉,楼有酥猜出她是想给这个相柳氏少女做个坟冢,帮着挖了个坑把少女放进去。
一抔一抔的土洒在相晨身上,这个有着服装设计天赋的少女明明早上还生动地笑着,生命却忽然戛然而止葬身此处,太不真切,像个梦。
没什幺好难过的,她是来执行任务,又不是来感受人情的……不需要难过,七扇望着苍白的天,扯着脸皮拉出个死气沉沉的弧度。
楼有酥带着七扇飞出那几座被吸取了灵气的山,忽然发现脚下的山林明明与那几座山紧邻,却绿意盎然,丝毫不受影响。
在空中遥遥瞧见一个木屋,楼有酥带着七扇落地,见木屋似乎不常有人住,正是暂时落脚的好地方。
相柳氏突发横祸,他既遇上了势必要出面帮忙,离那里太远也不方便。
里里外外瞧了遍,没发现有人,楼有酥把七扇安置在屋外的一个大石头上坐着,自己去收拾屋子。
虽然有很多话想和她说,但她突遭巨变,想来需要些时间平复心境。
七扇并不是个脆弱的人,相厌的死并不能击溃她,真正使她崩溃绝望的,是相厌的温柔。
对她温柔,直到他最后一刻。
她努力使自己表现得冷情,却还是心性动摇,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怀疑,自己这幺认真执行任务是为了什幺。
是因为她在军校接受的教育让她甘愿奉献一生?还是因为她有两个弟弟要养,自己也需要吃饭?或许更单纯,是对黑桃K的崇拜和向往,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向他一样成为超一流的跃迁者?
她从来心性坚韧,此刻却因为任务面位的人死去而动摇。
七扇起身,望着层林渐染,风过微凉,秋天竟不知不觉到了……
她和相厌初来南郡还是夏天,相厌贪凉,泡到水井里玩,她把脚踩在他头上,那些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七扇擡眸,惨白的天空暮气沉沉,内心一片荒芜蔓延。
一阵凉寒。
她抱紧双臂安抚自己,她已经做得很好!她任务可能已经完成了大半,如果落哲兑现承诺,妖界会被治理得很好,那她可能过段时间就能回去了。
接受圣13的心理治疗后她就会慢慢忘记他。
她作为一个跃迁者,完成任务是第一要事……
却不经意间泪流满面,哽咽得难以呼吸,她蹲下身,抱着自己蜷缩起来。
有什幺好哭,就算再来一次,她选择了他,他们能在一起吗?
就算他不排斥她的灵魂,随着任务时间的流逝,她也会离开这个面位。
她和他侥幸成为夫妻。
却始终隔着时空的恒河。
所以……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七扇哑着嗓子着对自己说。
想扯来袖角擦眼泪,柔软的鲛纱轻轻压在她眼角,楼有酥柔声道:“我觉得有点冷,不如烤烤火?刚刚逮了只兔子,我们来烤兔子吧。”
七扇垂眸调整表情,末了感激地望他一眼,鼻音很浓地应了一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