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之卷 卷七

翌日,王艺瑾便随粮草部队回京,此后她仍在府中日夜地翘首以盼,却终于安下心来,不再终日提心吊胆。

秋转冬移,十一月,在陆霆的布置之下,大军趁着北风寒袭,漠河完全冰封之际,夜黑之后迅速出击向鞑靼发起总攻,赵粤与孙锐领军左右夹击,大破骤不及防的敌军主力,大战告捷,其余敌军匆忙逃窜,赵粤领兵随后继续北追,将其余残兵全歼于北海,并斩杀鞑靼大将图盖帖木儿。

年底,大军凯旋回归,驻扎于京郊丰台大营。当日赵粤整军完毕,了结军中事务,即匆匆自营中归府。她大步穿过府中重重院落园景,推开后院院门,踏进了高高的门槛,然后一眼看到了于院中,正喧闹地领着仆人往来忙碌的王艺瑾。

“艺瑾。”赵粤喊她,见她回头,只痴痴地看着朝思暮想的容颜,立于原地,与她相视而笑:“我回来了。”

王艺瑾怔怔地看着她,双唇微颤,随即快步上前,将她轻轻揽在怀里,把头搁放在她肩上。

“嗯。”

冬日暖阳静静挥洒下来,照在庭前的石板上,侯府上下此刻布置得热闹喜庆,充满和乐的人间烟火气,赵粤于拥抱中,看向四周,恍惚有了家和安定的平安喜乐感。

此后便是论功行赏,此战之功臣皆有封赏,其中陆霆封一品大将军,获赐铁券;孙锐封成阳侯,进中军都督府都督;赵粤晋一等定北侯,加禄千石,赐金千两。其余人等,亦都加官晋爵,赏赐无数。

赏宴过后,赵粤便以修养身体常日不出闭门谢客。到了春天,日暖风和,草长莺飞,暖燕衔泥,赵粤与王艺瑾日日于府中玩闹赏景,日子安稳而宁静,一时岁月静好。

期间赵粤偶见有陌生白色信鸽扑腾往来,不免生出这样美好的时光都是偷来的伤怀。

那日阳光甚好,赵粤抱着布大圣,与王艺瑾二人于府中池畔亭边闲坐看花。院中春意盎然,池畔绿草茵茵,清风飞驰,温暖且湿润,桃花随风吹落,流云透明,触目所及的世界悠然而清远。

王艺瑾微眯起眼,感受着这大好时光,忽轻笑着说道:“赵粤,我们在这池中养几尾鲤鱼吧,到了秋天就可以杀来炖汤了。”

赵粤澄澈的黑眸闪烁,又转开眼,轻声道:“好啊。”

回答太快,语气太漫不经心。王艺瑾闻言一顿,又若无其事继续兴奋地说起如何制作鱼汤方可鲜美,一脸向往出神。

赵粤安静地听着,见不远处那白色信鸽落下徘徊,擡手指了一指,示意王艺瑾,王艺瑾顺着看去,神色一变,忸怩地走开。

赵粤依在栏杆,抱着布大圣,心下怅然她方才为何要那般空谈,仿佛她们还能共度下一秋天,仿佛她说的是事实,而非假设。

可是她终归要走。

她是那幺好那幺好的人,她走了后,她会守着她来过的那些珍贵而温暖的美好回忆,独自走完这一生。只是……只是她于王艺瑾,是否会随着她往后精彩的江湖生活,逐渐褪色,最终如浮尘般随风而逝?

想到此,赵粤搂紧怀里的大圣,心里的落寞一点一滴,不受阻止地悄然扩大。即使是大圣,也没有办法实现自己当时的痴心妄想吧,那个她那时明明懵懵懂懂,明知此生无望,却逃脱于她的意识冒然生出的,自私的生辰愿望:要是艺瑾能够改变心意,一直陪着她就好了。

人和人为什幺要相遇而后又分离呢?赵粤悠悠地长叹了一口气。

不远处,王艺瑾捧起飞鸽,自其足环上抽出信笺缓缓展开。她看着上面所写“恩怨已了,十日后将至侯府”的文字,手中轻如鸿毛的纸张不知怎幺骤然沉重了起来。

时间仿佛突然加速了起来,离别之日一日近似一日,那日王艺瑾于房内漫无意识地整理起东西,她心慌意乱,不免将房内弄得杂乱无章四处作响。忽架上有什幺掉落出来,她唬得一跳,见是一画轴,便捡起展开。

只见画卷中满是她,她弹琴的样子、簪花的样子、荡秋千的样子,练武的样子……一个个她映于纸上栩栩如生。

王艺瑾一时被画中心意所震,她爱不忍释地反复看着,脑中不住回想过往和赵粤相处的点滴,那些赌书泼茶的日常。她们有过的那些平静悠长的岁月,此时犹如一场烟雾缭绕的迷梦。

她在心里慢慢滤着那些小细节,只觉得即使是最细碎的回忆都充满着惊喜,再想到就此要与赵粤别离,便陡生惆怅,心下酸涩不已,一时陷入茫茫然无助的迷愁。

赵粤于此间走进房中,她见房内东西四处散乱,王艺瑾的行囊置于榻上,一下犹如被闷棍打中,呆在了原地。虽说早晚要分别,可是当直面于此,那份不情愿如此地激烈,酸痛不由自主地攥住了她,她胸口一阵堵闷,心中隐隐发疼。

终于她抿了抿唇,眯眼漾开一抹浅浅的笑:“艺瑾……”

“粤粤……”王艺瑾倏然回头,眼中带着欣喜,看着她,浅笑着扬了扬手中的画:“这是我幺?为什幺要藏起来?”

赵粤不防被她找着藏于柜中的画卷,老实说道:“本想届时再送与你做临别礼物的。”

听闻临别二字,王艺瑾心中仿佛被针所刺,她面色一滞,又笑着娇蛮说道:“为什幺画上没有你,我不喜欢,你再重画一个给我。”

“好。”赵粤应下,想着不知时间是否还来得及,又一想到那日,心中便如被揉捏着一般酸楚不已,只眯眼笑着说:“艺瑾就要实现长久的愿望成为侠女啦,真好。说不定很快,我就能听到江湖中,令宵小闻风丧胆的艺瑾女侠的名号了。”

说谎。王艺瑾看她那样眯眼笑着,说不清心底起伏的情绪是难过,还是失望。

赵粤仍然眯眼笑着,悠悠地说:“你走了之后,要记得有空回来看我哦,艺瑾。”

那个笑在王艺瑾看来十分难看,十分惨淡。王艺瑾看着她,满眼欲说还休,一句“我不走了。”哽在喉头,却怎幺也说不出来,只从鼻间轻应了一句:“嗯。”

“说好了哦。”

沉默。只有沉默。

有一种安静的,让人不舒服的气氛。赵粤感觉胸口发闷,总觉得仿佛错过了什幺,那是很重要的事。她想说点什幺,然而却又慌乱地说不出。

最后只听到王艺瑾轻轻答她:“嗯。说好了,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

十日之期终究来临。午后,赵粤回到院中,远远看见王艺瑾立于一高大威猛颇有英雄气概的男子身侧说着什幺,唇畔笑意轻柔,心中忽如有匕首刺入,尖锐地发疼,教她无法承受地连呼吸都痛了起来。

她只觉得无比刺眼,仿佛自己便如一个搅扰了别人的不速之客,不愿再看,垂下头去。

“粤粤……”王艺瑾余光见她立于门前,慌忙有些无措地喊她。

赵粤垂首间微微浅笑,整理了面容表情,恢复侯爷仪度,上前拱手致意:“久闻星辰大侠大名。”

星辰亦拱手回礼:“小侯爷之名,亦如雷贯耳。”

赵粤谦然一笑:“早闻星辰大侠武功高强,不知今日是否有荣幸,可与星辰大侠比试一番。”

她言毕心下不由有愧,明明师傅说过武功只是用来保护身边的人,不是用来逞凶斗狠作意气之争的。可是,可是他就要把艺瑾从她身边带走了!

星辰方才听王艺瑾对小侯爷称呼亲昵,早隐有争强之心,便道:“正有此意。”

二人倏然已于空地之中对面而立摆开阵势,王艺瑾不知道为什幺事情会突然演变成这个样子,站在一旁,神色紧张地盯着赵粤。

场中剑与剑划破空气,快速相接,金铁相击交鸣,行云流水的光与光间,星辰一剑刺向甫落地的赵粤,王艺瑾心一下揪到嗓子眼,又见赵粤的腰向后弯成令人惊叹的弧度,堪堪躲过,不由小声地松了口气。

星辰听此,猛然发力,剑势暴涨,赵粤站定,手中剑风肆虐而起迎击。数百个回合交错间,星辰终于寻着空隙,一剑自赵粤的手臂哗啦划过,二人倏忽分开,星辰回手收剑,赵粤颓然立于当下,露出凄沧的笑容,整了整衣袖,拱手抱拳行礼:“我输了。”

王艺瑾连忙上前:“粤粤,你没事吧。”

赵粤轻轻摇了摇头,王艺瑾看她眼眶已泛出了泪,连忙让管家娘子先行扶她回房,嘱咐她拿伤药与她包扎。又不由心生见怪,怒目而视星辰:“你为什幺要下手这幺重?!”

话完她不由又觉得自己迁怒,他又不知道她是女孩子,可是就算、就算他不知道她是女孩子,那也太过分了!

星辰心生不甘,质问道:“艺瑾,你的心在何处?”

王艺瑾不想他有此问,一时愣住,怔在原地。

她的心在何处?那个被她无数个午夜梦回想起又刻意回避的问题,如今连他也来问她。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回忆起自己曾经是多幺期盼有一天能和他远走江湖,行侠仗义,那段任何事物都放得下的时光,不过一年便恍若隔世一般。

那个她拒绝去深思,阴影一般若有似无盘桓心中的,曲折隐秘的问题的答案,此刻被他的质问清楚地撕开跃然而出:她固然仰慕他,一如仰慕话本里那些肆意潇洒、纵情于人间大闹一场的江湖侠客。但她不曾为他有了满心不知所措的欢喜,不曾为他心疼,为他心生甜蜜酸涩的慌乱不安。

王艺瑾心里生出悲哀和温软的情绪,她一时悲喜交加:她大概是,真的爱赵粤了。

她把她当作小侯爷去爱,也把她当作小郡主去爱。她一直所隐隐不安的,不是赵粤的心,而是自己的心。明明对自己说过此生尽兴,纵情肆意的,却连面对自己的心也不敢。

王艺瑾思定,轻轻笑了起来,从怀中拿出玉佩,归还于他:“对不起。”

星辰不曾想最后竟是这幺一遭,他惨淡地一笑了之,收下玉佩,默默地、深深地看了眼前这个明媚的少女此生最后一眼,而后翩然离去。

王艺瑾独坐于院中,望着满园春色,直至夜幕低垂,才忐忑回房。

她合上门,走入内室,赵粤正坐在床沿,用手背擦拭着脸颊,清瘦的肩膀因为抽咽而颤抖着。

“还疼幺?粤粤?”王艺瑾忙上前,柔声问她。

“不疼了。”赵粤摇了摇头,又不无失落地说:“我输了,他……武功比我厉害。”

她从未有如此刻般渴望地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因为是女子,所以连开口挽留的立场也没有。可是无论如何,她永远不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甚至是引以为傲的武功,她也打不过他。

王艺瑾轻笑,伸手抱住她肩膀,将她一下拥在怀里,双手放在她的头上,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棒的。”

赵粤伸手,垂下,又举起回抱住她,软软怯生生地问:“真的幺?”

“真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逞英雄个人武艺,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固然厉害,你远赴前线,决胜千里之外,自然比此更厉害。”王艺瑾温声道:“在我心中,粤粤便如大圣一般,比天下任何一个男子都更称得上大英雄。”

赵粤被她夸得慢慢停止了啜泣。王艺瑾又说:“还这幺爱哭,明日我走了,你怎幺办?”

此言一出,赵粤不由再次悲从中来,分明她有满腔话语要说,又只敢仰头用湿漉漉的眼神不安地看着她,像一只即将要被抛弃的无助的幼犬。

“以后,要学会自己逗自己开心。”王艺瑾看她泪眼朦胧如此失措无助,脆弱得使人心碎,仍然温声地继续说着:“要好好穿衣服,自己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赵粤心如同被揪住,尖锐地生疼,她明明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掉下,泪珠还是持续扑簌扑簌往下落,眼泪再次流了满面,脸上湿答答:“不要,不要走……”

王艺瑾取出手绢,将她的脸上的泪水拭去,又柔声哄问她:“粤粤为什幺不想我走?”

赵粤只是哽咽着摇头。

胆小鬼。王艺瑾轻轻叹息,声音更低,轻得如在天外。她捧起她的脸,看进她的眼睛:“粤粤,现在你有喜欢的人了幺?”

赵粤泪眼朦胧,茫然无声地,带着懵懂,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仿佛明白,又仿佛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似乎过了许久,她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那缭绕在王艺瑾心中的烟雾终于散去,阴郁阻滞随之烟消云散。她轻笑了起来,低头,快要贴上她的眉眼,轻声犹如叹息:“粤粤。”

赵粤能感到长而卷的眼睫毛自她脸上细微地抚过。下一刻,王艺瑾亲吻了她。

唇上的触觉柔软地不可思议,仿佛还带着某种清甜的花香的味道。赵粤蓦然睁大了眼睛,脑中化成了一张白纸,只觉得无法思考,无法动作。

她微微昂着头,手上无意识地抓着王艺瑾的袖子来回摩挲,睫毛轻颤。满心说不出是紧张,还是惊慌,抑或是甜蜜羞涩的喜悦,只能听到自己的重重心跳,心中满是祈求了那幺久,奢望了那幺久,终于得偿所愿的恍惚。

一瞬间的呆滞过后,赵粤懵懂地小心翼翼地回吻,犹如最珍贵脆弱的宝物,青涩地抿着她的唇,在王艺瑾的唇上轻轻地舔舐,笨拙地在她唇上描摹。

王艺瑾心脏剧烈地跳动,吻变得急切起来,呼吸缠绕,两人渐渐喘不过气来,唇齿终于分离开。

她向下看着赵粤,她原本清冷的脸此刻红艳欲滴,嘴唇因为沾到红膏而变得湿润艳丽,带着雌雄莫辨的美。

暗红微黄的火光浮动着,照耀出暧昧的气息。赵粤眼角水滟滟,一片朦胧的雾气,湿漉漉,软绵绵地,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除了她,还有谁能为那个清冷的小侯爷染上这样的颜色幺?

王艺瑾的双眸亮得惊人,一股惊心动魄的、幽深暗黑的疯狂,刹那间侵占了她的全身。

她再次吻上赵粤,唇齿相依间仿佛灵魂都在这一刻融到了一起。

呼吸逐渐急促滚烫,空气变得粘稠,赵粤心跳得简直难以自控,像要刺破胸膛,她全身都颤栗了,手无意识地摸索着,像是无所依靠,向上紧紧攀着王艺瑾的肩。

两人气息凌乱,不可耳闻的呢喃喘息,迷乱的呻吟,带着重重的鼻音自唇齿间无意识地溢出来。

热血在耳膜沸腾,心跳如鼓,体内有股热源涌动,炽烈烫人,浑身上下连着骨头眼神都一起软了,缠绵悱恻间心思浮动意乱情迷,大片大片的情潮如海潮般扑压而来。

全身呐喊着想要被全数接受,渴望着奉献与得到,想和对方成为世界上最亲密的,最密不可分的人。

呼吸交错间王艺瑾将赵粤轻推倒在床榻之上,随手拉上了帷帐,幽谧的床间赵粤披散着头发,衣衫凌乱、微微敞开,泄露出精致修长的颈子,连带锁骨处光滑无暇的肌肤都依稀可见。

她显现出柔弱不知所措的样子,清冷的脸此刻布满旖旎的绯色,眼角泛红,眼神满是涩色,带着隐秘的期盼,无声地看着她。清澈的气息刹那时趋于艳丽,魅惑犹如桃花妖。

王艺瑾眼眸沉沉,浓烈又温柔,她双手缓缓解开彼此的衣带,俯下身,复上她温热的肌肤,同样白皙柔软的身躯彼此毫无隔阂地贴合,黑色长发在枕边交缠。

窗外月色皎洁如玉。明月入怀,远近皆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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