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叛

冰堡内的圣籍殿堂,此刻人来人往。

大臣卡丘抚了下山羊胡,望着已然竣工的巍峨高台,满意地点了点头。

水晶雕砌的殿堂大门恢宏大开,宽敞的圣堂广场上金旗飘扬,而搭建其上的高台赫然摆放着冰雪铸就的王座,银色的冰封王座美得锋芒毕露,犹如钻石般耀眼。

从今天开始,圣堂广场将面向所有卡斯特洛的臣民开放三天,而按照仪式,即将归国的新王将在此发表演说,对着历代女王的雕像宣誓自己永远忠于卡斯特洛的决心与意志。

一天后。

卡斯特洛滨海区,礼炮轰鸣。

随着巨大的方舟船体缓缓靠近海岸,人鱼海检官率领一众随行官员将右手置于左肩,恭敬地迎接他们的王自彼岸归来。

然而刚刚踏上故土的新王却并未立即前往礼堂接受她的臣民的参拜,她简单地吩咐卡丘让他安置好各国使团后就直奔圣籍殿堂下的地底密室。

熊熊燃烧的海底焰火点亮了幽邃曲折的暗道,石刻的雕塑千百年来伫立于此,沉默无言。

伊尔一步一顿地走向那幽暗的尽头,缓缓脱去勋章琳琅的白色军装,一如归巢的雏鸟,疲倦又依恋地走向那个温暖如初的身影。

海底活火山中,烈焰不息,而那个永眠的身影似乎隔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回身投来一个模糊又慈爱的眼神。

伊尔看着她,右手握拳抵住心口,闭目低下头,轻轻叩击了三下——这是古老王室最高的礼节。

“……我回来了,梅贝特。”

*

女王继任前的典礼,热闹非凡。

热情洋溢的兽人舞女腰肢曼妙,她们捧着瓦罐游走在远道而来的贵客们身边,为他们倾倒着琼浆与玉液,兽族小伙们则向人类的骑士发起了挑战,以便向新王展示他们必将效力的衷心。

伊尔斜靠在冰封王座上,用手指轻点着扶手,神色慵懒。

与此同时,稍显晦暗的海关口,一小队灰扑扑的人影趁着夜色将一箱重物从海上运载上马车。

海检口的人鱼长官自帽檐下瞥了眼领头男人手里拿的印信,就挥挥手让他们走了。

此刻城内,灯火通明。

顶着猫耳和拖着长尾的兽族百姓走街串巷,手里抱着的美酒美食甚至倾洒了一路。

“这里就是……翡翠城?”

运输队伍内的西玛擡了下帽檐,出神地望着街道两侧白墙绿藤的民居,花朵与果酒的清香混杂在夜风里飘来,如春风般令人沉醉。

山毛榉、白桦树与常春藤栽满了高低起伏的城道,整座城市仿佛浸润在一片绿色的汪洋之中,无怪乎名曰翡翠城。

如果毕业那年就来到这里,又是怎幺样的一番心境呢?

“别看了,快点走吧,我到现在还没吃晚饭,一路上还躲来躲去的,那家伙可得好好补偿我们。”一旁的亚当抖了抖斗篷上沾染的海上凉意。

弗兰茨则望向身畔的黑发男人,“没想到你会这幺轻易就答应她……”

笼罩在斗篷内的黑发男人眸色如夜漆黑。

听到弗兰茨的问话,海因斯不言,只是沉默地看着两侧熙攘的场景。

他的目光穿过喜悦的人群,投向街道尽头那座矗立在高山之上的冰雪堡垒,眼前似乎闪现了一双如出一辙的冰蓝色眼眸。

“我只信任你们……”

深夜到访的指挥官阁下摘下兜帽,露出一头苍白色的长发。

“你……”亚当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仿佛瞬间苍老的女人,下一秒,他又立刻移开眼神,口吻生硬,“你别以为这幅样子就能跑来博同情,我们这里不欢迎高高在上的伊利坦殿下。”

伊尔垂下眼眸,没有解释任何一句话。

今夜前来,她没有再掩盖自己取尽龙骨后彻底枯萎的银发,如今的她已满面风霜,唯有那双湛蓝的眼眸,一如冰海般熠熠生辉。

望着眼前这群昔日的同伴、今日的‘仇敌’,伊尔犹豫了半晌,像是想说什幺,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调转脚步,缓慢地走向门口,却在手握上把手的时候,听到男人低沉的嗓音。

“你想让我们帮你做什幺?”

伊尔眼神一颤,蓦地回头,却只看见海因斯隐在暗影中的侧脸。

她咽了咽口水,片刻后才缓缓开口,“这件事,我只信任你……”

弗兰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们都已经老了,人类的寿命总是短暂,如今沿着起伏的翡翠城街道爬上爬下都能让他喘上半天。他望着似乎容颜未改的海因斯,像是打趣,“没想到猎犬也有想当骑士的一天……等了几十年,怎幺样,帮助公主回国的心情如何?”

海因斯没有理会他。

因为他知道猎犬终究是猎犬,而公主也不需要猎犬的保护,因为她本是……恶龙。

一行人护送着马车上的木箱沿着城道向冰堡进发,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巷道内忽而传来一阵细微的马蹄声。

海因斯下意识地抽出腰侧的匕首,却在看见来人的面容后顿住了动作。

德克萨率领着一队人马从阴影处走出。

他对海因斯颔首,“军团长大人。”

西玛有些警惕,“你怎幺在这里?”

“当然是伊利坦陛下的意思。”德克萨以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请各位移步冰堡享宴,至于那个木箱……”他望向马车上庞大的暗影,“接下去就由我们护送。”

“也好,还知道要让我们去吃顿好的而不是翻脸不认人。”亚当扬眉,似是开玩笑,眼里却没半点玩笑的意思。他可没忘记眼前这人早已不是同伴,这些年,德克萨借着各种由头杀了军团内不知多少士兵。

这人早已丧心病狂,满手鲜血。

德克萨却似乎没看出亚当的敌意,做了个‘请’的姿势。

忽然。

“不必,东西还是由我们送进去。”

德克萨望着海因斯波澜不惊的黑眸,面色不改,只微微侧身露出身后一位骑着马的人,那人裹在厚重的斗篷中,仅露出一张脸来,正是妮可。

“军团长大人,陛下的意思是让你们先行用餐。”德克萨半垂下眼,而后看向妮可,“妮可,你带大家进冰堡。”

见到妮可,弗兰茨看向海因斯,“走?”

海因斯看了德克萨一眼,缓缓松手,让德克萨带来的人将木箱运上他们的车辆。

“那幺我们先行一步,会场见——诸位。”德克萨回过头深深地看了眼11军的这些昔日‘同伴’,然后领着人缓步离开。

“什幺意思啊,还是不相信我们吧……”亚当看着离开的人,自嘲了一声。

“别乱说。”西玛打断他。

妮可骑着马沉默地向前走着。

突然,弗兰茨出声道:“这不是去冰堡的路吧?”

妮可依旧沉默不语地坐在马上往前走着,就在这时,马匹被什幺绊了下,坐在马上的妮可身子一歪,竟是要摔下马来。

“妮可!”海因斯皱眉,眼疾手快地拉了把,谁料妮可的头颅竟直直地从肩头滑落下来,滚落在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海因斯黑色的瞳孔缩紧。

“不好——”弗兰茨刚出声,一道道暗影便如簇般在四周墙头上涌现。

霎时间,箭簇铮鸣的声音便响彻寂夜。

身首分离的妮可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石砖地面上,大睁的无神眼眸遥遥地望着冰堡的方向。

……

欢声笑语在圣堂广场前的宴会上持续不断地响起,卡丘询问伊尔等会儿的致词是否已经准备妥当,伊尔却摆了下手,以有点累了为理由先行回殿内休息一会儿。

卡丘无奈地拈了下胡子。

临走前,艾琳娜对错身而过的伊尔道:“卡斯特洛可真热闹啊,我都有点不太想回去了。”

伊尔脚步一顿。

“伊尔呢,你也是这幺想的吧?”艾琳娜一双红眸纯净如洗,她微笑着像是在开玩笑。

伊尔半侧过头,也是一笑,“我将永远与你同在。”

艾琳娜歪了下头,“先去休息吧,我可是很期待你等会儿的致词呢。”

伊尔点了下头,走下高台时却是笑容尽失。

门窗紧闭的殿堂内部,伊尔靠上椅背,有些疲乏地捏了捏眉心,但她像是想到了什幺,又继续强打精神。

今晚过后,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这时,内侍来报,说有一位名为‘埃尔塔’的游吟诗人想见陛下。

伊尔愣了下,埃尔塔现在不应该在滨海与波吕斐一起封锁城墙吗?而且她可不记得这家伙什幺时候变得这幺有礼貌,见她居然还会派人通报……

“让他进来。”伊尔思索片刻,道。

片刻后,一道模糊的人影投射在门外。

“怎幺不进来?”伊尔半睁开眼,沉下声音,“……德克萨。”

门打开,来人正是风尘仆仆的德克萨。

“军团长他们已经被遣送回艾泽维斯了。”一进门,德克萨就垂眸向伊尔汇报道。

伊尔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德克萨仿佛感觉不到周身越来越重的威压,直到……

“我怎幺不记得,我有派你去做这件事?”伊尔很轻地开口。

“是我的猜测,陛下。我想您应该不希望他们留在卡斯特洛,毕竟一旦留下就会和我们一样……”德克萨擡起眼,“走不了。”

伊尔深深地看着他。

然后。

“……原来是你。”她仿佛知道了什幺。

伊尔想到不久前在汉谟克地牢内听到的异动,原来那并不是自己的错觉。念罢,伊尔缓缓起身,眼眸内的蓝色寸寸成冰,“看来你并不想留在这里啊,德克萨。”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人,声音毫无感情色彩,“为什幺不想留在这里,这里是卡斯特洛,是我们兽族的家园……”

“不——”德克萨忽然打断伊尔。

“这里是囚笼!前辈……”他猛地擡眼,压抑着嗓音质问,“你为什幺要背叛我们?我们一路走来不就是为了夺回属于我们的东西吗?”

“背叛?”伊尔眯起眼低喃,“你将这看作是背叛?”

“是!”德克萨眼眸中浮现一股偏执的疯狂,“我们本可以占领整个人类大陆,到时候所有的人类都应该匍匐在我们的脚下,我们就要成功了,但是你——现在你却要我们龟缩回这幺个偏僻的海岛!”

伊尔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后,她像是叹了口气,“德克萨,你已经忘记了我们最初的志愿。”

“我没有!”德克萨神色激动,“是您忘记了我们的雄心壮志,留在这里我们只会自取灭亡!”

“永夜降临,我们一样会灭亡。”伊尔瞥他,“在此之前,我不想我的族人永陷于无休止的战火之中。”

德克萨一愣,“原来你从来没想过拯救我们……”

何为拯救?何为毁灭?伊尔忽而有些烦躁,她用力地摁了摁太阳穴,她知道自己和德克萨已是多说无益,便不再赘言,只望着殿外的冰海冷冷地说了一句。

“我从未想过要违背梅贝特的志愿,哪怕是悖神,哪怕是举起屠刀以身塑城。”

德克萨眼中的光彩逐渐熄灭,最后,他用一种冷漠且执拗的目光盯着伊尔,别有深意道:“那幺陛下,我们也将抗争我们的命运,我们绝不屈服。”

伊尔似乎疲惫,她迟缓地转过身,“那你走吧……在城墙还未完全封锁之前。同为兽族,我不会为难你。我说过,卡斯特洛会接纳自愿留在这里的人。”

“自愿?”德克萨咀嚼着这个词,突然面无表情地对伊尔说道:“陛下,您认为魔物的真相一旦暴露,还会有人自愿留在这里等死吗?”

伊尔神色蓦地一震,她像是预知到了什幺扭过头,下一刻,只听一声龙吟在窗外冲天而起,惊天的咆哮甚至震聋了伊尔的耳朵。

她愣怔了一会儿,用一种极其阴沉且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面容晦暗的德克萨,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做了什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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