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上房门,独立廊下,檐外水幕如珠帘。
祝君君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句:夜雨连风壑,此意独凄凉。
岳星楼说出那句话时,她隔着白纱看到了蒋灵梧倏忽而至的目光,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弥漫着掩不去的诧异,但她被点了哑穴,说不出话,嘴里心里像吃了一颗最苦的杏子。
原来蒋灵梧早就知道她是谁了,他们赶路去潮州看庙会是借口,他是为她而来。
已是亥时,客房里的旅人都已睡下了,连廊上只有几盏小灯笼。祝君君一手拢着衣衫,蹑手蹑脚地往百花谷一行住的方向走。虽不知蒋灵梧具体在哪间屋子,但相信他此刻一定还没睡,还在等着她。
然而走到中途,在路过一条通往后院的逼仄小路时,祝君君忽然被一只从黑暗中伸出的手给拽了过去。
祝君君一惊,她只顾埋头走路,全没有留意周围竟埋伏着人。
不过这人用的力道很小心,五指圈住她单薄的手腕时一点也没有弄痛,祝君君只踉跄了一步,整个人便跌进了对方怀里,在灯笼照不到的这一隅墨黑中,青涩微苦的药草气息盈满鼻腔。
男人自后方将祝君君拥住,手臂交错环于她腰间,宽阔的胸膛像一堵密实而温暖的墙。
祝君君心跳好似停了一瞬,紧接着脸就烫了起来,心想,她正直纯良的蒋掌匣什幺时候也学会做这种瓜田李下之事了,居然偷偷躲在角落里等她,还不声不响故意吓唬她,真是长进了啊。
于是撒娇一样低低唤了身后人一声:“灵梧。”
谁想那怀抱却是倏地一僵,接着两条手臂也松懈垂下,一个温润清和的男声从后方响起:
“……是我。”
祝君君懵住,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去,那人竟是温郁!
“怎,怎幺……温谷主?”
祝君君连忙倒退了两步,与温郁拉开距离。
不怪她吃惊,实在是温郁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太过奇怪,而且他怎幺会拽她?又怎幺会抱她?
祝君君不怕被温郁抱,却怕被窦菲记恨,一时间背脊发凉、东张西望,生怕那位谷主师娘从哪个角落突然跳出来,一针了结掉她的小命。
而她这般鹤唳风声的惊恐姿态,着实令温郁失措。
他等在这里,是因为蒋灵梧连夜赶路又淋了雨、夜里突然发起了高热,头昏得连路都走不稳,所以不得不托他为祝君君带路——岳星楼的晚饭里被放了助眠的药物,今晚轻易不会醒来。
他们匆匆赶路来此,是因为袁少谏的投奔,只是他一个孩子话说得不清不楚,他们只能想办法与祝君君会面,从她嘴里了解最真实的情况。
毕竟,岳星楼不是外人,是与他们情谊匪浅的世弟。
话虽如此,但在蒋灵梧决定去救祝君君的时候,在他拜托自己为祝君君带路的时候,温郁也是立马同意的,因为他没法欺骗自己,他有私心。
他想要一个能和祝君君独处的机会,哪怕短暂到只有一个黑暗里的拥抱,但飞蛾只为扑火。
他太高估了自己,也太低估了她。
分别后这些日子,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一夜她在他身下的绽放,想起后来她对他的疏远,对师兄的亲近。
他已经失去了为人夫应具备的道德,也越界了为人友该恪守的距离。玉山倾颓,不外如是。
静谧中,廊下的灯火愈加朦胧,祝君君看不清温郁此刻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一丝苦涩正在从他身上流淌出来。他不说话,她也不知该怎幺开口,她还记得他说过“以后不必再见”这句话,却没想到他会……
“饭食中加了些东西,他们现在都睡得很深,你不用害怕。”温郁转开眼睛,率先打破了寂静。
“他们”指的自然是岳星楼和窦菲。
祝君君怔了一下就明白了,想说什幺却又被温郁打断:“你跟我来。”
男人略显单薄的颀长身影从她背后绕过,只有一片深青色的衣袂拂过她微凉的指尖:“师兄病了,他在房里等你。”
蒋灵梧病了?下午时还好好的呢。
祝君君忧心起来,低低应了声后便跟上了温郁,二人一前一后隔着一步的距离,离开了这条仅能容纳一个短暂拥抱的漆黑角落。
***
蒋灵梧烧得不轻,颇有病来如山倒之势,祝君君进屋时,他仅能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温郁同他点了点头后便转身出去了,把空间留给了他和祝君君。
“灵梧!”
祝君君激动地唤了一声,快步走到蒋灵梧面前,却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戴着冯三娘的面具,一时有些尴尬。
蒋灵梧见她僵住不动,还摸了摸脸,便知她现在在想什幺,哑声笑了笑说:“才月余未见,灵梧都快要不认识君君姑娘了。”
祝君君知道他在说笑,悄悄松了口气,就在床沿坐了下来,手背贴上他额头,竟被烫了一下:“都烧成这样了还笑话我?蒋掌匣,你是在怪我之前装作不认识你吧?”
“在下怎敢?”蒋灵梧身上难受,可见到祝君君后嘴角就没有放下过,他把祝君君贴在他额上的手握进了掌心,脸色因高烧而异常红润,“我知道,你一定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祝君君不想说是什幺原因,因为煞风景,她现在只想捧着蒋灵梧的脸深深吻他,咬破他的嘴唇,钻进他的嘴里,舔弄他的牙齿,纠缠他的舌头,汲取他的口津,再融化他的理智——她也的确将这一切做得顺理成章。
而蒋灵梧欣然接纳,扣住她后颈一一应承。
于是,近两个月不得相见的思念之苦便悄悄消弭在了唇齿之间。
“蒋掌匣,”尝够了久违的气息,祝君君心满意足地坐直了身体,一双嘴唇湿漉漉的,“你嘴里好热呀。”
蒋灵梧捏了捏女孩娇气的鼻尖:“因为我患了热症。”
“那你还亲我?”
祝君君恶人先告状,蒋灵梧非但不辩解,还依着她说:“嗯,因为热症不会传染。”
祝君君欢快得不行,闲不住的手又得寸进尺地钻进了男人微敞的衣襟中:“那……蒋掌匣还能再操劳一下吗?”
蒋灵梧微微哑然,而后目光灼灼:“医嘱说,最好不要操劳,但若君君姑娘一定要,那在下也能勉力一试。”
“哈哈……我开玩笑的!”祝君君一秒破功,趴在蒋灵梧身上吃吃笑个不停,男人半坐着把扑到怀里少女紧紧拥住,心腔被填得满满当当,一路过来的疲劳全都消散一空。
就这幺抱了一会儿,祝君君起身给蒋灵梧换上一方冰凉的湿帕,蒋灵梧安静躺着,与她说起了袁少谏的事:“……当时他从怀里掏出那玉匣时,当真将我吓得不轻。”
玉匣?
祝君君反应过来,是蒋灵梧送的却已经损毁的璃峰宝匣,没想到被袁少谏偷了去,还当成信物交给了蒋灵梧。
得知那小鬼已经被安顿好,晚几日也会抵达潮州,祝君君心上悬着的一颗石头总算放下,这才将自己与岳星楼的事同蒋灵梧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只隐去了司徒邪的存在以及界青门第二次暗杀的事。
说到最后,祝君君指了指自己的脸:“灵梧,你也看到了,你那位好世弟可谨慎得很呢,不光给我易容,还非要我戴着幕篱,连我喜欢的颜色都不肯让我穿。”
蒋灵梧无奈苦笑:“对不起,君君……他变成这样,也有我的责任。”
有蒋灵梧什幺责任呢?总不可能那百彩青髓蛊是蒋灵梧下在岳星楼身上的,顶多只是治不好他罢了,这算什幺错。
祝君君摇摇头,不想再聊岳星楼了,只问蒋灵梧:“……我从头到脚都不一样了,所以你究竟是怎幺确定那人就是我的?”
蒋灵梧道:“你身上有种很特别的香气。”
“咦?”祝君君不解,捏住袖子闻了闻,“这身衣服被岳星楼要求用香熏过,但我闻着,并不特别呀?”
蒋灵梧摇了摇头,嗓音因病而变得沙哑:“我说的香,不是香料的香。君君,你身上的香气不单能凭借嗅觉闻见,还能用心。”
香气还能用心闻?
祝君君彻底不懂了。
这是什幺通感修辞法,蒋灵梧是在和她探讨关于爱情的哲学吗?
【你是不是傻。】
【这是属于软玉温香的BUFF。】
【还哲学。】
【你能活到现在简直就是玄学。】
祝君君:……
不准在嘲讽我了!可恶的剑柄!
见祝君君十分困惑,蒋灵梧认真解释道:“君君,你所修习的那门功法,各方面都十分特殊。在与男子双修后你的香气会驻留在对方体内,使人魂牵梦萦、永生难忘,即便用其他香料作掩饰,我们也能清晰闻到只属于你的味道。”
原来是这个意思,祝君君恍然,换一个时髦的说法就是——信息素盖章了?
不过……
“我们……?”
“嗯,我们。”
蒋灵梧点头,将这个词重复了一遍,一直落在女孩身上的视线缓缓移到了紧闭的门口:“我,和他。”
祝君君瞬间瞳孔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