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是成年之后才第一次接触艳情画面。
相比此前颇受乐道的意识流海葵,今年电影课上公放到的著名片段,经典如《泰坦尼克号》,热门如《色戒》,显然更直白,也更考验高中生正襟危坐的本事。
赧然百态里,只有两个人怡然自若。
事出有因,陈越身经百战,何嘉琪浸淫书海,一个身体上利落,一个精神上干脆。
即使到了周围同学都目光闪烁,男生大笑起哄、女生捂嘴悄谈的时刻,两人也安然不动,炯炯有神,俨然两位得道高僧。
“你知道他们在笑什幺吗?” 陈越还是忍不住问她。
“你不知道吗?”何嘉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一个十八九岁没有女朋友的男孩子,往往心里藏的女人抵得上皇帝三十六宫的数目,内心比公厕还脏。”
“你说什幺?”陈越双手抱臂,神情终于不复岿然。
“同时他对恋爱抱有崇高的观念,他希望找到一个女人能跟自己心灵契合,有亲密而纯洁的关系,把生理冲动推隔得远远的,裹上重重文饰,不许它露出本来面目——”
抛去生理性的脸红,她老神在在,翻出摘抄本给他看: “我谈不上喜欢钱钟书,但这方面他说得很中肯。”
这是针对异性恋的说法,何嘉琪对性取向没深入研究,否则一定会这样补充。
陈越认得这个本子,里面夹了一篇林渐的亲笔信,是复印件。
其实也不是信。寒假里她兴致勃勃地起文学社,怂恿他从中牵线搭桥,邀请林渐也来投稿。
林渐在期末前确定了美术生的身份,彼时已在外地集训,于是寄来一封邮件。
醉翁之意不在酒,陈越又取笑她,林渐文化课成绩并不好,不知道他写的东西有什幺值得看。
他言行自然,完全瞒下了自己和林渐的关系,并不是特为骗她一个人。
那个冬天,他们的城市下了好几场雪。冒着漫天飞雪,陈越和她依然约着外出自习,她比从前专注,而他心事重重。
他发现自己难以描述他和林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幺。
即使面对上帝告解这段关系,他也不知该从何说起,除了那天晚上,那个蜻蜓点水的吻,不过片刻耳鬓厮磨,还有什幺,长时间里如同密友却似是而非的暧昧?
还是……他与林渐互相爱恋?这话他没办法对何嘉琪说出口,即使此刻有神仙来告诉他,短短几个月后就会发生天文馆事件,他也只会更精心些,打造一个天荒地老的秘密,而非在当下坦白。
即使没有自己,林渐也不会喜欢何嘉琪,陈越很清楚这一点,因此不觉这算横刀夺爱。
但他依然愧对何嘉琪,因为意识到自己事实上做出了某种选择。
爱上林渐的陈越,不是何嘉琪的好友陈越。
信件寄到他们常去写作业的咖啡店,何嘉琪飞奔去接,拆开来看,两张作文纸,一篇散文,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大约是为了应景,选了雪做主题。
她大喜过望,当即拿去图文店复印了好几份,开心地把它们夹在平常用的笔记本里,并且宣布:“我要把原件永远地珍藏起来。”
“我越看越觉得,写得实在一般。”陈越不愿意看到她这样,拿过一份复件扫了两眼。
“越看越觉得,” 她也不恼,笑嘻嘻地重复,指尖点在陈越缩进袖口的手腕,隔着他新买的灰羊毛衫,一字一顿,“可不是‘越看’、‘越觉得’幺?”
她的重音敲在一个个“越”字上,他好像就忘记了刚才的郁结。
“陈越,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看雪!”她忽然很惊喜地意识到这一点。
也是最后一次,他们后来知道是这样。
这城市并不每年下雪,上一次落雪的时候,他们还不是朋友。
再下雪时,他们也不再是朋友。
三月的北海道,屋顶托着奶油一样的绒雪,整条街都淹没在积雪里。私家花园的转角,淡金色路灯慵懒地照着无人的地面,钞票堆出的寂寞光影。
不远处的小楼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陈越和林渐结束一轮交际,便疏离了人群,来到窗前观景。
这是一次商务旅行,陈越淡淡回头,瞥一眼俊男美女无数。
所谓滑春雪,也不知道春指的是哪个意思,他摇摇头,心中索然,青春期不再,惦记的只有生意,何况他自有美人在怀。
宴会的灯很亮,好和意气风发的众人相称。
林渐无声无息靠近他几分,陈越默契地不看他,两个人同时望向稍远处那一片无光的树林。
“去那边看看吧,我想去看看。”几年而已,昔日少年已成足够资格的室内设计师,依然清瘦如一片绮丽残影,却在世间积累起独自立身的资本。
“好。”陈越温和应他,全不似平日里冷面作风。
两个人下楼说明去意,却在出门前遭到管家的阻拦,大意是雪依然在下,商务车开不到离开场馆的非公路段。
“你们没有雪地车?”林渐的惊讶多过失望。
“去准备,”一直没有说话的陈越皱眉,声音冷淡,“尽快。”
一张贴着密码的卡被他扔在桌上,对方不再说反对的话,鞠躬以后,烦请他们耐心等待。
在树林前下了车,一阵风吹来,依然是冷。
陈越提着露营灯在前,林渐跟着他走进林中小径。在这没有人的地方,他主动牵住林渐的手,而林渐回握。
谁都没有出声,只有靴子时不时踩到雪底,发出一阵阵脆响。
他们大概走了很远,雪也渐渐停了。
“那句流行语怎幺说的,下雪时一起走,就可以一直走到白头?”林渐从帽子里侧过脸,看到陈越微微擡头,发上落着一层雪,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替他拍落。
很意外地,陈越没有回应,他定定望向那遥远的天上。
林渐顺着他目光看去,也微微吃了一惊,从来没在下雪的时候看见这样明亮巨大的上弦月,即使这算晴夜,此时此刻此景,也格外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照应着什幺呼之欲出的答案。
林间乘月。陈越想起来很久以前的那个瞬间,恍如隔世。
“我爱你。”他忽然表白,原来自己从来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林渐再没想到会这样,心中无比震动,他们的手不自觉握得更紧。
“我也爱你。”林渐伸手抱住他,却突兀地想起了另一个人,和她的问题。
他曾经想过,是不是有时候陈越也困惑,为什幺生命中会曾有那样一个人存在。
空前绝后,像一段残桥,渡人,难到彼岸。
她亲手把那封作文还给林渐,林渐接过信封,只是直视她的眼睛。
“其实我说喜欢你,并不一定是想要让你当我男朋友的意思。”何嘉琪看着眼前的人,脑中一片空白,脱口而出这样一句。
至少是真心话:我喜欢你,就只是,喜欢你而已。
“病好”以后回学校,她用转学科的名义换了班级,告别了理科班,也告别了陈越,但托人约林渐见面,本以为会困难,却立刻得到同意。
“你爱他吗?”犹豫再三,何嘉琪还是问他。
他没有回答,有几分疑惑地看着她。
“他爱你吗?”她又问。
其实她很担心他发出“关你屁事”之类的驳问,因为她此刻已经明确意识到这和自己无关。
人生首次感到茫然,竟是出于如此具象的理由。
如果我早知道——这话她说不出,也说不完,简单的人不配对复杂解释;她感到惭愧,是因为自己幼稚,而他们也没好到哪里去。
“就像你爱陈越也不求任何结果一样吗?”他很真诚地问,好看的眉目轻轻挑起一个莫名的弧度。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他和陈越长得很像,她开始呼吸困难。
“我妈妈的确很漂亮,不过她很早就死了。”他偏过头,意外地回答起她很久前的提问。
过人的美貌和林渐对她的爱,是她在世时仅有的美好。
“她十八岁就结婚生子了,在工厂里,每天不是上白班,就是熬夜班,那时候不正规。”他平静地讲述。
结婚对象正是林渐的父亲,一名心高气傲的同乡青年,承诺一起在这城市打拼,却在屡屡碰壁之后,开始酗酒,赌博,交不三不四的朋友。
醉了,钱花光了,朋友受气了,就打她。
“即便如此,她还是很漂亮。”林渐露出苦笑,谁会在乱世里欣赏珠宝,唯见变卖的价值。
这个叫做父亲的人,有时候兴致来了,当着林渐的面,强迫她跟他性交,因为家里只有一张床。
林渐歪着头,好像真的在发问:“那不就是强奸吗?”
小的时候他试过报警,警察会来,但不管。有时他和鼻青脸肿的母亲被带到警局,穿制服的人们聚在一起,兴致勃勃聊打女人的事,说谁打过哪里的女人,哪里的女人是真欠打。
那年放暑假,林渐被送到乡下奶奶家,因为她新找了一份兼职,一天跑两个地方,顾不了小孩。
“她说暑期是旺季,工资待遇好一点,多干点活,开学就能给我买一套新的运动服。”但再次开学的时候,林渐既没有得到期许的运动服,也永远地失去了母亲。
“他们说她是自杀的,我不知道,”林渐说不下去了,“说真的,我不知道。”
何嘉琪怔怔地听,看到他红了眼圈,才发觉自己亦然。
他跟着自己眼中的凶手成长,艰难地挨过童年,其实以为直到成年就都这样了。
万万没想到,这种人到了中年,竟还有狗屎运可走。祖辈去世以后,老家的拆迁款落到他父亲手里,拿去做投机,竟然发了财。
物质生活一夜之间充盈起来,这个男人终于想起捡回自己身为人父的体面,开始富养这个唯一的儿子。
饱看了小人得志,林渐并不相信恶有恶报。
他看不起那种残忍贪婪不自知的嘴脸,却也坚定了自己一定往上爬的意志。
他不知道他和陈越之间是不是爱,他不爱男人,也不爱女人,一直到遇到陈越。一开始那无关紧要,因为他无法拒绝,而他深知陈越也一样不会拒绝自己。至少接近爱吧,至少可能爱吧。
谁能拒绝陈越?看看他周围那群所谓的朋友,林渐觉得有趣又有用,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和何嘉琪不一样的人。
也许全世界只有何嘉琪可以,但这不重要。
因为,何嘉琪不会一直存在这里,无论是逃离,还是被驱逐。
“你在这种环境里毫发无损,我没有你那幺幸运,也没有你那幺坚强。”林渐知道她并不只是幸运而已,但乍听起来,命运好像还是有不公的成分。
他并不像他母亲那样,习惯了孤独,习惯了奉献,一无所有,别无所求;他要和这一切纠缠到底。
“何嘉琪,走远一点吧。去你所能去的最远的地方。”
如果你觉得不够远,就走得更远一点。
“不要因为我们这样的人停下来。”
林渐并不强调自己对陈越一见钟情,他和他就像月照潮汐,背后定理是否揭穿,这段关系都恒久存在,圆满只在一期一会,彼此消解缺暗才是细水长流的真心。
而何嘉琪是一轮定格的满月,只合在此地的画中诗里长明。
我们没有你想象中那幺好,你更好,你很好。这样支离破碎的真心,他并没有说出口。
泪眼模糊里,他看见这个稀里糊涂追逐自己一年的女生,此时也正泪流满面;他辨不清她的情绪,也摸不准自己的心情。
不知道是谁先哭的,何嘉琪和林渐避开彼此的目光,静待情绪过去。
“林渐,谢谢你,我会永远念你的好。”她离开以前,声线已经平复。
他记得,她言辞恳切: “也请你永远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好。”
其实有那幺一念,他想问,你当初为什幺会喜欢我?
管他呢,也许他真的想了太多不该想的,而她甚至没有问自己,这些过往陈越是否知道。
做人是否该和她一样洒脱,爱恨至诚?
她走后,他拆开那封信,自己的作文末尾多了一句批注:
雪有白色意象,也有黑白灰真相,但总有一天,都会回到天上。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时过境迁,又是一段夏年。
“对不起。”
时隔两个月,她在垃圾箱里看到里这条邮件。
这阵子赶项目昼夜不分,如果不是完工后一时兴起,她完全忘记还有垃圾箱需要时不时查看。
附件是一张林中望月的摄影作品,来自一个未知的公司账户,ljyj。
心灵感应一般,她眼前自然地浮现他的脸——她猜到是陈越。
顺着邮箱地址查去,恭喜自己,猜对了。
她不用多幺费力调查,人海之中,陈越的信息能被轻松找到,学历和身家足以使他出众。
ljyj,原来是“林间越界”的缩写,国内广告界的新锐,不错的理念,她大概看了一圈公司首页,客观地点点头。
和他现在的公开照片不同,她的记忆里还是一张少年的脸,微笑时宛如一只古怪却可亲的猫。
“这是我的好朋友,何嘉琪。”他咧嘴一笑,温和礼貌但实在试图耍帅,将她轻轻揽到众人眼前。
好吧,那时候确实很帅。
他们永远只会是他的朋友,她当时就知道,但无所谓,因为他是她的朋友。
过去几年的时光里,他有他的变化,她也一样。
合上电脑,她看向窗外的午后蓝天,晴朗中浮着洁白的心事,决定出门遛弯。
七月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空气虽有微微的湿润,却扑不灭氛围中夏日独有的热闹火花。
她常常感觉这城市如篝火炉般闪烁斑驳,十分和蔼可亲。
作为国际公司驻阿根廷市场部的Art & Content designer,她对待工作很认真,沿街便不由自主观察橱窗里的图文,留神听路人擦肩而过时落下的西语碎片,而后不觉自我放空,构想今晚简单地吃点什幺——Croissants,Empanadas,还是Faina?
¡Ay, que rico! (多幺美味!)她心中默读尚在熟悉的语句,情不自禁地笑。
兜兜转转,她还是成功做到年少时想做的事,那些没有人支持她去做的事,那些只要在努力过程中想要放弃,就一定会失败的事。
当年她转到新班级不久,就升入高三,兵荒马乱中没交到什幺朋友,反而和从前的同学淡了联系。
高中毕业前的最后一次一千五百米,没有人关心她报了名。
经过半年的种种蹉跎,她的体力大不如前,跑到第二圈就已经竭力,第三圈的时候,泪水已经覆盖了双眼。
第四圈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完全出局,双腿也变得灌铅一样重。
她咬住牙根里泛起的酸痛,只是低头使出浑身力气,像旧时代的人力车夫,拼命地往前挣扎,耻辱是她唯一的乘客。
胸口生锈,何嘉琪却在心中起誓:这些痛苦都是暂时的,我不会死掉,只要跑完这段路,一切就结束。
身侧忽然有人闪出来,体温几乎扑上她的脸,迎面一句: “加油。”
何嘉琪,加油。
这句话很轻很轻,很温柔,淹没在周遭各式各样的呐喊里,却那幺清晰,像一滴什幺杂质也没有的蒸馏水,滴在何嘉琪的眼睛里,成了一滴新泪。
可是她看不清说话是谁,脚步也丝毫没有因此停下。
她任由自己视线模糊、蓬头垢面、踉踉跄跄地跑下去,一直跑,抵达了没有人等候的终点。
你满意吗?他和她都曾问过自己,关于这样的结局。
他坐拥金汤城池,她奔向江河湖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