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暑假,即将进入高二年级的何嘉琪和陈越都有了自己喜欢的人,这实在不算什幺特别的事。
不过,两个人既是情同手足的好友,又同年同月同日地在同一个地点恋上同一个人——这样的巧合,大抵为看客添了个戏谑的由头。
那个人叫做林渐。
在他们就读的高中里,何嘉琪喜欢林渐一度成为人尽皆知的事情,因为她是一个勇敢且出众的女孩。
然而在当时的陈越看来,这只因为她是女孩。
他记得和林渐初遇那天,他和何嘉琪约在晚饭时间见面,她却提前很久来到目的地附近闲逛。
一整个下午,他就在那栋开足冷气的写字楼里,处理那些令人头疼的数字和英文;而她平白顶着炎日,竟然无所事事。
她这样对待时间太奢侈了,他想,假如这话说给她听,必定会收到“这边风景这幺好,我又没来过,消遣一个下午怎幺不值得”或者“偷得浮生半日闲”之类的回答。
也有几分道理,另一种无法反驳的逻辑。他不置可否。
盛夏将至,一切长势良好,连楼下街角公园里的树都是他记忆里前所未有的绿。
事情就是这幺凑巧,他走到茶水间接水的功夫,正好瞥见地面上的一个身影。太熟悉了,他当即认出是何嘉琪。
她穿着并不比校服更美观的衬衣短裤,从人行道上轻盈地跃进园中,踏入游廊边的一条小径。
一阵微风吹来,道旁的高枝蔷薇缓缓摇动,几颗水红色花粒坠在她后背上,又轻轻弹开,像母亲节时她揉皱在课桌上的手工碎纸。
对这一切,何嘉琪好似没有察觉,她的目光笔直地落在前方。
陈越有一种直觉,她身上那种欣然,其实从来与周遭无关。
散着乌黑的长发,洋溢着陈越熟悉的笑意,何嘉琪朝着长廊深处信步。
此时的凌霄深入花期,几乎将游廊顶盖爬满。陈越从高处看,只觉得像一把把纠缠不清的花草,被人随手散下去,迫使它们在堕落中抱紧一切有望依附的存在。
对于这种凡花,何嘉琪却好像忽然涌起了莫大的兴趣。
陈越眼看着她的脚步慢下来,一步,两步,终于站住了脚跟。他也开始感到好奇。
她成功装作波澜不惊,但即使这样,在陈越看来,也和平常判若两人。
如同一只离巢漫游的新鸟, 生平第一次,隔着晴夜的薄云目睹一颗流星,出于莫名的异感,忘记了扇动翅膀。
是不是傻掉了?
在他的心目中,她永远那幺自得,那幺投入,仿佛任何甘苦都不可撼动,直到这一刻。
落地窗前,陈越皱起眉头,若无其事地走开几步,来到房间的另一面,换了一个视角。
她依然定在原地,而他如愿顺着她的视线远远望去——
只一眼,他就明白了原因。
何嘉琪和陈越从初二那年开始成为同桌,然后一年又一年;即使考入同一所高中,身边更换新鲜的面孔,他们依然是同桌。
其实,有些巧合是不能用运气去解释的,彼时她尚不知道这一点。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果然,傍晚在楼下咖啡厅,何嘉琪见到他立刻扑上来,双眼灼灼。
陈越笑了一下,没说什幺。
两杯饮料送上桌台,话题很快被陈越牵引到试卷的题目上。
他甚至没碰杯子,自顾自说起了解题思路。
何嘉琪坐在他对面,憋了一肚子闲话,咬着吸管等时机,却渐渐被他牵走思绪,忘记了自己原本想说什幺。
不知不觉,两个人进入如常的分析与争辩。
何嘉琪相信,这是一种默契和互补。这两年里,每个假期末尾,各自偏科的两个人都会频繁找机会碰面,互相辅导课业。
也许是环境熏染,即使散漫如她,也想在开学考时拿个好成绩,事关尊严问题。
于是一直到两个人分别,她也没记起那件要跟他讲的事。
晚上回到家,坐在自己的小台灯下,何嘉琪翻看纸上的标注。
顺着陈越密密麻麻的算数笔记,她回想起自己当时被掐灭的表达欲。
这样的学习狂人,上哪找第二个啊,她兴叹一番,甩了甩头,打算继续沉入题海。
既然如此,还是不跟他讲了,专心学业为上。她可不想落后于他。
何况,以他的头脑,根本理解不了任何复杂的感情,何嘉琪又拿出一张陈越只考了八十分的语文小测,再度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然而当她第二天坐在陈越身边,还是忍不住对他抖落心事。
“我见到一个惊为天人的男生,我觉得是同龄人。”
“比我还好看吗?”
“是的,”她答得果断,“还有,能不能不要这幺自恋。”
“一面之缘,”他用她的问题反问她,“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何嘉琪瞪他一眼,他却连眼皮都没擡,摊开习题册便做了起来。
假如上帝有心阻拦,让这场相遇止步于此,那幺,无论是命定之缘,还是见色起意,她和林渐的造化都将无从考证。
不过天意弄人,世间总有密集的巧合,即使明知人类给不出答案,上帝还是要抛出问题。
往后这三个人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像极那天下午环绕在她四周的藤蔓。
斑驳绿荫里,那个少年倚坐在长廊转角,修长的双腿平直伸出,身体折成周正的直角;灰色短衫,白色长裤,黑色布鞋放在地上。
他闭着眼,脸上的神情说不出好坏,令她不敢猜测他的想法,或者梦境。
她只是情不自禁地想到,这样容易招人反感的举止,他做起来却十分优雅自然。
背后的道理,或许很简单。
林渐长得比任何人都漂亮。何嘉琪对着众人如此大言不惭的时候,陈越难得地没有异议。
十六岁的少年,身体尚在发育中,薄软纤细,却充满一种名为坚强的希望。
他有一头蓬松的发,阳光下,细碎的浅金柔光在其中扑朔;他有一对精致的脚踝,此刻被浅蓝边白袜轻松地裹着。
这是一个周身流畅的人,一如其从背脊、勾至脑后的柔韧线条。
“像清减了的阿尼多斯,不像女孩。” 她笃定。
林渐的唇是樱粉色的,浓而卷翘的睫毛泛起微白的绒金。
乍看上去,好似他周身的颜色都浅,笼着一层春日的薄雾。
倘若仔细观察,你就会发现,他的眉眼形状锋利,透着春寒料峭;他的脸型消瘦锐意,却无端流淌一种萌态,如新发的嫩芽。
这样一张脸上,最让人难以忘怀的竟然是他的瞳孔——那如同炭灰堆积渐深的黑色,有时仅仅接在深棕的刘海之下,微微向下看,就像在一片淡然的燃烧之中,睥睨一枚透明的内焰。
游园,惊梦。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瞬间。
她愣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
他蓦然睁开眼,似乎被她的炽热的目光唤醒,而她也因此从无边无际的幻梦中惊醒。
四目相对,较美的那一双,率先选择了避退。
也许是不好意思,又或毫不在意。谁能知道?
“即使同一个身体部位,每个人拥有的颜色都是不同的。”何嘉琪就此一本正经地跟陈越进行科普。
“我信,否则光谱测量仪有什幺用呢?”陈越那语气堪称大彻大悟,连连对她“诚恳”点头。
何嘉琪忍无可忍地抢过他的手背,在他做作的尖叫声里,用笔狠狠画下一只猪头。
其实陈越也很好看,但是看起来太真实,不像林渐,从相遇伊始就令人沉默,疑心这只是一场误会,疑心他是个虚拟人物。
然而,他的过去,他此刻的心情,他的未来……与他相关的一切,就像下午玻璃窗前跳跃的阳光,令人感到温暖,氤氲里唤起片刻恍惚——是不是,只要你愿意,你也能沐浴其中。
毕竟,阳光就是这样,即使空无一物,也代表无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