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犬

少女安静地躺在后座上,仿佛只是睡着了。

车停了下来,许蔺搭在方向盘上的手缓缓松开,通过后视镜看到后座上安静的、带着余温的尸体。他低垂着弧线柔软的眼眸,眼睫的剪影落下一片深沉的郁色。

暴雨没有任何停下的趋势,他坐在驾驶座上,久久地凝视着外面的雨,看着它狂躁且焦灼的席卷着每一个角落。

这一刻的寂静几乎被回溯的时间线拉成了永恒。

许游鹊站在悬崖边缘,半只脚已经悬空。天空太近了,她仰起头,全黑的世界里一块腥红的、浑浊的眼球般的发光体蠕动着往下压,似是超脱三维的注视。

被指引着往前迈出一步,她跌进黑色的海里。

过于温暖,带着诡异且没有缘由的熟悉感。

切开血管的红色,勿忘我的蓝色,乡野反青的麦苗田,除了远方一无所有的夜空。似乎有人在远处唱着摇篮曲一般的歌谣,像是男性又像是女性,像是中文又像是超越了人类范畴的语言。

她再一次睁开双眼。

许蔺又等在了小学门口,手里拿着许游鹊最爱的酸奶,对着她笑,就像每一个宠爱孩子的家长一样。

许游鹊脚步一顿,提起书包小跑了过去,一蹦蹦进了他的怀里,被许蔺措手不及地连忙抱住。他感觉脸颊边传来了柔软的触感,就像被奶猫轻轻地蹭了一下,一开始的惊讶过后,心里是更加不可思议的柔软。

他把小女孩轻巧地放下来,酸奶塞进了她的手里,牵着她往停车场走去。夕阳暖融融的落在两人的身上,许游鹊听到许蔺又重复了那一句听了无数次的话,这一次,她难得认真的回复了他。

“我很开心,没有发生什幺事情。”小孩的声音奶奶的,语气却很沉静。

她无比期待着新生活。

还在上一世的时候,她就已经预定了这一世的玩具。

*

下午的时间一晃就过了,许游鹊侧趴在桌面,看着窗外因为树木遮掩而斑驳的光影,盛夏的蝉鸣聒噪地在不远处响起。她这样趴了很久,看着天空,看着树枝,看着时不时飞来停留一会儿的麻雀,直到教学楼全然的安静。

她不紧不慢地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朝外面走去。

拐进二楼,他们果然又在欺负他。

她站在不远处看了看。

过于清瘦的身体,还是个小孩却已经出彩的五官,却因为过于精致而显得女相。那群乳臭未干的小学男生讥笑他,围着他骂他“娘们”,甚至还要当众扒下他的裤子只为检查他到底有没有“雄性的象征”。

自己粗俗丑陋,见不得别人干净漂亮。

“滚开,”许游鹊拿起墙角边的扫把走过去,“我已经叫老师了。”

“妈的,怎幺又是你。”

膨胀得像颗皮球的男生烦躁地瞪着她,但是他害怕许游鹊。上一次在校外他被许游鹊揍得鬼哭狼嚎,回家后马上告诉了一直无底线纵容他的妈妈,让她给他出气。结果第二天他妈妈去了学校,见到了许游鹊的家长,赔着笑上前寒暄。

他不服气地大喊,被从不打他骂他的妈妈狠狠拍了一下,把他人都拍懵了。

他茫然地转过头,漂亮的女孩子微笑着看着他。

于是许游鹊成了他在学校里最害怕的人。

男生们一哄而散,许游鹊放下扫把,走到被欺负的男孩面前。自然卷的头发,粉白色的肌肤,眼尾略垂的狗狗眼,唇色红的像浸水的玫瑰。

她探过头去:

“你哭了?”

“......谢谢你......”男孩擦了擦眼睛,哽咽着说,“对不起,我......呜......”

“你真的好没用啊,纪赴安。”许游鹊说。

“对不起,对不起......”

他捂住双眼,低低地哭起来。

“除了我,还有谁会要你呢?”

她擦掉他的眼泪,双手捧住他的脸,看着他的泪眼,重复了一遍:

“除了我,没有人要你。”

“对不起......我太没用了,对不起......”

“走了,回家吧。”她握住他的手往外走,“别哭了。”

男孩吸着鼻子跟在她的身侧,看起来可怜极了。许游鹊想起初次在超市门口见到他时,他眼里深深的倦怠和枯寂。那是什幺时候的事情了,上一世还是上上一世?油画般馥郁的美貌在一霎竟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少年气的五官挂着的不是朝气,而是易碎感,就像一具内里空无一物的瓷偶。

轻轻往他的额头一点,他就碎了。

两人静静地走在一起,手牵着手,直到接近纪赴安的家附近。

“去吧,明天见。”许游鹊率先松开手。

男孩的手指蜷起来,他动了动嘴唇,却又不发一言。

“快去。”

女孩催促道。

“嗯......明天见。”

男孩转过身,走了几步没忍住回过头,女孩还在原地。见到他回头,许游鹊摆了摆手,于是他露出笑容,向她挥手。

回到家,父亲的拳头,母亲的漠视。

“你看看你有什幺用?你这个灾星,根本没人会要你!”

有的,有的。

又一个忍着疼痛入睡的夜晚,他看向窗外没有星星的天空,颤抖着在内心说。

有人要他的。

第二天,纪赴安的脸上多了几道异常显眼的伤疤。许游鹊拿起棉签,先是沾了碘伏,凑了过来,一只手托着他的脸,动作轻柔地擦拭着他脸上破皮的伤口。

纪赴安凝视着眼前的女孩,瞳孔放大,像一只爱慕主人的落水的狗,乖乖地接受着主人的擦拭。许游鹊的动作非常轻,脸上的刺痛感微乎其微,却一下一下地刺着他的心脏。

“连你的家人都不要你,”她轻轻说,“也只有我要你了。”

她摸摸他的头:

“真可怜。”

他乖巧安静地仰着头,等女孩给他贴上创可贴。

从许游鹊第一次赶走那群男生开始,他们就一起回家了。刚开始她远远地跟在他身后,似乎是怕他感到不适,所以并未出现在他身边。他有时候不安地回过头,看到远处女孩的身影,突然感到无比的安心。

每当他被人拦住的时候,她总是会及时出现,牵起他的手把他送到家。

“没有我的话,你该怎幺办啊?”女孩总是说。

只有她要他。没有了她,他该怎幺办呢?

“对了,我要准备数学竞赛,这星期放学不跟你走了。”

许游鹊突然开口。

他茫然地擡起眼,以为自己幻听了。

“......但是......”

“放心,不会不要你的。”她露出他看不懂的笑意,“你不会没用到连自己回家都做不到了吧?”

“......”

是,他做不到。

久违地被围住,他颤抖着抱住自己。

他太没用了,他不该活着,他什幺都做不到。

他做不到。

两只手臂都被钳制住,壮得像只皮球的男孩指示着他的跟班扒下他的裤子:

“快,这次一定要看看这个娘娘腔到底有没有小鸡鸡!”

救救他,救救他。再一次没用得哭了起来,他在心里呼喊。

淡弱的日落阳光恰好照不进他们所在的这个角落,他处在绝望之中,终于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你们又在发什幺神经?”

皮球一般的男生被狠狠地踢开,踉跄地在地上打了个滚。纪赴安看到世界上唯一要他的人,缓慢地推开美工刀,清脆的声响随着她的脚步渐渐靠近。他听到她让他们“滚开”,他感觉自己两只手臂的桎梏被解除。女孩蹲下身,乌黑的眼珠像是流动的涡旋,看着他没有动作:

“我一不在就这样,你真的好没用啊,纪赴安。”

他终于没有忍耐地嚎啕大哭起来。

他扑上来抱住许游鹊,紧紧地圈住她的腰,把脸埋进她的胸口。可许游鹊依然不动,只是这样任由他抱住他,却没有安慰他,没有回抱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抚摸他的头。

心里被莫大的恐慌填满,他抽噎着开口,越哭越急,脸颊和鼻尖已经变成可爱的粉红色: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不能不要我,我好没用,我好没用......没有你,我什幺都不是,许游鹊......”

他的眼泪沾湿了许游鹊的衣服,一次又一次重复:“你不能不要我,不能不要我......”

许游鹊垂着头看着他毛茸茸的发顶,缓缓勾起唇角。

良久,似乎享受够了男孩的泪水和不安,她擡起手摸摸他的发顶,轻声说:

“好了,不会不要你的。”

说完,她接了下一句:

“毕竟除了我,还有谁会要你呢?”

男孩也渐渐平静下来,他抱着许游鹊,微小的声音从胸口传来:

“......没有人要我了。”

没有人要他了。

*

午休时分,教学楼里一片寂静。

许游鹊走进最角落的杂物室,皮球一般的男生已经站在里面等着了。他有些不安地攥紧拳头紧紧盯着进来的女孩,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紧张什幺?”女孩拉开书包,拿出他想要很久的限量款玩具,“不想要?”

“想。”他立刻接话。

在许游鹊戏谑的目光中,他接过玩具,抱在怀里。

“这件事,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

她露出和那天叫家长来时一模一样的微笑,笑得他浑身鸡皮疙瘩密密麻麻地疯狂冒出:

“你知道后果的,对吗?”

“是是是,绝对不会有别人知道,我保证。”男孩害怕地连忙点头。

“好了,你可以走了。”

听到这句话,男孩急忙擡脚离开。但也许是因为实在好奇,打开门前他没忍住问向面无表情看着他的女孩:

“你和纪赴安不是朋友吗?”

为什幺会突然让他放学之后去堵他,欺负他?

许游鹊冷漠地回答:

“这不是你该问的,快滚。”

男孩拔腿跑掉了。

女孩慢条斯理地关上门,食指掐着拇指的指腹,已经快愈合的伤口再一次撕裂开,带出新鲜的痛感。

“朋友?”

像是觉得这个词语很有意思,她笑了出来。

“......养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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