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过阳

从瓶山出来二日有余,这天晌午,封门仙正坐在屋里,一边用双脚推动碾槽帮阿凤婆碾草药,一边往小纸卷上誊写药材名。她这一路所获颇丰,那六翅蜈蚣是天下罕见的珍品,加之她从瓶山出来以后,又按照阿凤婆的描述找到了成精的白猿。

起初封门仙并没打算杀那只白猿,越是类人的动物,身上的血肉越是不能入药,否则有豆箕相戕之过,反倒不美。但是那老猿已经成了道行,且不修善行,经常带着群猴袭人,甚至吸人脑髓,饮血吃肉。封门仙怕留着它让它为害一方,便将那它屠了,又剥皮焚尸,将它的脑袋挂在猴群经常出没的地方始终。如此一来,群猴自知老猿已死,见了它的死状,也自然就再不敢袭击此处的苗人了。

白猿皮不宜入药,只能洗剥干净,与阿凤婆做条毯子。阿凤婆是青囊书院在怒晴一带的门徒,原本就是她向书院递的消息,说这瓶山有毒虫妖兽出没,又引来官兵响马,还有成精的白猿,望书院相救。眼下三者去了其二,阿凤婆高兴的很,安排封门仙在后山的落霞洞多住几日,也好一尽地主之谊。

封门仙答应了,一来她还在担心那日瓶山中那个受伤的侠客,不知道他是否大好了;二来,她也并不急着回去,她还想花些心思为阿凤婆细细做条白猿皮毯。苗疆潮湿,阿凤婆年事已高,待她做好了这一条皮毯,阿凤婆夜里就能睡得暖和些了。

阿凤婆正在前院用铁齿梳梳洗白猿皮,突然十几号人就浩浩荡荡地进了院子,为首的一人虽穿长衫,却有江湖气息,身边还跟着一个独眼的军阀。那人对她行了个礼,便问她有没有一名青囊派的年轻女子在此落脚。

阿凤婆知道这些人就是在瓶山挖宝的军阀土匪,不想让他们叨扰贵客,正要打发他们走,却叫她无意见摇摇欲坠的鹧鸪哨——只见此人一身黑衣,有些道人打扮,胸前却镶着护心镜,想必也是响马之流,可他身躯高大,却气息奄奄,全凭身边一男一女架住。

阿凤婆到底是青囊派门徒,满心都是活人救命,随即立刻上前,拨开陈玉楼罗老歪二人,径直走向了鹧鸪哨。

鹧鸪哨面色发青,脖颈上青筋暴起,嘴唇发紫,眼底发红,阿凤婆见状撕开了他的衣襟,只见鹧鸪哨身上已经布满了针孔大小的出血点。

阿凤婆知道,此人这是浑身真气勃发,过阳之症,若再不解毒,恐怕日落之前他就会浑身暴血而亡。毕竟人命关天,阿凤婆虽未开口,却带着一行人走进了居中的草房。

到了屋门口,阿凤婆对着屋里叫了一声:“小姐,有客官到。”

封门仙原本正赤着双足碾药,一张俊巧的脸深埋在桌上的纸卷瓶罐之间,压根没听到陈玉楼一行人入院的声音,这会儿擡头一看,心道不好——看样子此人剧毒未解,如今三日之期将近,恐怕他已经是命在旦夕。

阿凤婆先将鹧鸪哨安顿坐下,又对一行人说道:“人太多,出去些。”

陈玉楼连忙呼喝,连罗老歪一起都赶了出去,只剩下他和鹧鸪哨二人在屋里。鹧鸪哨靠在椅背上,已不能言语,阿凤婆上前扯开他的衣襟,将他的胸膛暴露出来,对封门仙说道:

“姑娘,您看。”

封门仙大惊,连忙问身边的陈玉楼道:“那日我在瓶山中传下的解毒之法,魁首可用了?”

陈玉楼面露难色,要他当着大姑娘老婆子的面说这事儿,他少不了面子上挂不住,但眼下也实在没别的法子了。

“姑娘说的我等无不遵守,可是……苗寨民风如此,一时间寻不着那幺些女子……”

陈玉楼说的不错,苗寨民风淳朴,这种事情无论是姑娘还是婆姨,怕都是难以接受。但是早在瓶山中的时候封门仙就瞧地真真切切的,这一群人里本来就有两个女子。大家都是江湖中人,她们总不能袖手旁观,眼看这男子丧命吧?

封门仙往人头攒动的门口望了望,见那两个姑娘就站在那,于是便向陈玉楼努了努嘴说道:

“外面那两位姑娘呢?她们不肯吗?”

陈玉楼嘴里直打架,这男女之事哪里能当着本主的面讨论,即便他有意坦诚,也实在是万难开口。岂料正在此时,鹧鸪哨居然接过了话头,只听他气息奄奄地说道:

“我即使丧命,也绝不污人清白。”

陈玉楼接过话茬,面上有些丧气:“姑娘你也听见了……鹧鸪哨他不肯,即使是有,也成不了事。”

封门仙看了看陈玉楼,面上多少有些不解,这中毒男子看着约莫而立的岁数,既然是个假道士,又何必如此迂腐?行走江湖,哪里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难不成这人真的不怕死?

“莫非将军修炼的是什幺童子功?但求将军保命要紧……”封门仙思前想后,还以为鹧鸪哨练得是要守童阳的禁欲内家功,因此正要规劝。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前朝的武林高手四十开始练功的都大有人在,这一身武功那里能跟性命相比?

“这倒也不是……”陈玉楼嘴比脑袋快,其实他也并不知道搬山练功的法门,更不知道鹧鸪哨练的是什幺功。可是事到如今鹧鸪哨命悬一线,搬山要是有这些个禁忌,花灵和老洋人肯定早就跟他说了。

眼看鹧鸪哨气息奄奄,面如金纸,竟像是一日也活不过了,陈玉楼不禁心焦。他虽然是土匪出身,却一向极重兄弟情意,眼下鹧鸪哨危在旦夕,他又如何能坐视不理?

“……姑娘有所不知,在下这位鹧鸪哨兄弟乃搬山魁首,正人君子,堂堂仪表,凛凛一躯。哪里肯做那荒淫事?不瞒姑娘,这几天无论我们如何规劝,他就是不肯,就连他自己的师弟师妹的苦口良言他也不听。昨天开始,他身上又生出了这不明的红斑,我们实在是没办法,才来找姑娘的。姑娘是青囊门人,断不会见死不救的,请姑娘救命啊。”

陈玉楼满心坦诚,可封门仙却意外的沉默,她紧紧地盯着鹧鸪哨,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反而是一旁的阿凤婆缓缓开口道:

“公子身上的不是红斑,而是出血点,现在他身上,从脚底到眼底都已经布满了这样的血点,今日落日时分,他真气沸腾就会血尽而亡。”

鹧鸪哨艰难起身,随即单膝跪地,对封门仙行了个大礼,虽是摇摇欲坠,却十分郑重:

“在下自知命不久矣,今日也不是来求医问药的,在下只想问贵派门人,是否与我搬山有关?知不知道雮尘珠的下落?”

封门仙刚才并未全信了陈玉楼的话,此刻鹧鸪哨提起雮尘珠,她这敢才相信眼前就是祖师婆婆苦寻不着的搬山后人。

“你真是搬山后人?”

鹧鸪哨点了点头,他已经精疲力竭,实在是连话都说不动了。

封门仙腾身而起,剥开了鹧鸪哨的衣领,亲眼看到了他右肩上的红斑,随即面如死灰一屁股跌进了椅子里。

陈玉楼从未见过鹧鸪哨身上的红斑,他侧眼瞧着,只见那红斑端的如同眼睛一般,加之鹧鸪哨浑身经脉喷张又有血点,看起来血淋淋的,颇为渗人。

鹧鸪哨心里涌上万般滋味——看来他猜的没错,青囊派的确与搬山大有渊源,可如今他命在旦夕,以后的一切,都只能交给师弟师妹了。

“你若不解毒,就没命再找雮尘珠了。”封门仙轻轻地说,倒像是自言自语一般。

鹧鸪哨摇了摇头:“我还有师弟师妹,还请姑娘为他们指点迷津,解我族人千年诅咒,若得如此,鹧鸪哨将永感贵派大恩,来世相报。”

说完这话,鹧鸪哨身子往前一栽,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屋中乱作一团,陈玉楼连忙上前查看鹧鸪哨的伤势,就连门外也一团哄乱,老洋人和花灵要冲进屋内,却被罗老歪拦着不让。

陈玉楼急了,他一个箭步蹿到了封门仙面前,半哀求半逼迫地说道:“姑娘!您可不能见死不救!那日在瓶山,鹧鸪哨要不是为了救你,也不会中毒,要不是你喂他吃下蜈蚣丹,他哪有此劫啊!鹧鸪哨是在下过命的兄弟,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也自然明白我的本事,只要神医你救了我的兄弟,我敢保神医一生无忧,如若不然,我兄弟当同生共死!”

封门仙听到陈玉楼如此说,心里实在不是滋味——祖师婆婆说过,当年金元子就是为了救她,失血过多才不治而亡。七十年了,她终于在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搬山后人,无奈造化弄人,这毒实在无其他法子可解,可她若是坐视鹧鸪哨丧命,只怕天理容得,师门却容不得。

最后,封门仙随即把心一横,心生一计。随即煞有介事地往书箱了里装了些瓶瓶罐罐,和阿凤婆一起扶起了鹧鸪哨,对着面前的花灵和老洋人说道:

“青囊派与搬山极有渊源,我祖师婆婆筹谋襄助搬山已久,我当全力救你们师兄。这屋后有一处临水的洞府,正好解毒。你们在此等十二个时辰,不许踏进后山半步,如若不然……”

封门仙面露凶光直瞪着陈玉楼,陈玉楼立刻会意,他掏出小神锋,一把就将那无坚不摧的利刃插进了面前的木桌。

“我亲自在此把守,任何人要想踏过去半步,我绝不留情。”

封门仙这才放心,对着阿凤婆使了个眼色,便自己扶着鹧鸪哨从后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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