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

19年冬天，我家亲戚说给我介绍一个对象，大我四岁，不过人家离异，婚史短暂到令人不可思议（我至今也不知道原因），另外就是，人家大学时谈过一段。

我对离异这个问题，毫不介怀。晚上刚加微信第一次聊天，他说他在加班，有点忙，回头再聊。

回头他当然没有找我，我也没在意，以为就会这样不了了之，继续过我的生活。

随后过年，那几天，我突然想起他，先问亲戚，他现在有没有女朋友。亲戚说还没有，鼓励我找他。

我没头没脑地发了句“过年好”。

那边回得很快，反问我是不是在老家。

寥寥几个字，快速的回应，给我一种他很高兴和我聊天的感觉。

那会疫情正开始，上班延迟，他在西北老家，我在中部某省。第二天中午，他给我转发了我们这边的疫情防控链接，我们开启了第二次对话。

聊天的时长和内容，我都忘记了，只记得那时的心情，喜悦而亲切，我没有想到后面的收场潦草不堪。

第三天大约在晚上10点多，他给我发微信，说躺下了。那天并没有什幺有所待的心情，手机顶端冒出他的消息，似乎理该是这样的。

我们聊了很久，第一次知道他的单位位置，不仅与我的单位同区，而且离得极近，真是非常奇妙的缘分。

他用很谦逊的态度跟我讲他的工作，发关于他工作的图片，说我们学校的一个老师，做的研究给国家做了很大的贡献。

我是智性恋，崇拜学术帝，所以心里的喜悦、对他的喜欢，像春水一样，汩汩涌出来。

后来就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他在我面前不断夸奖他家的一个关系很近的无血缘异性亲属，从我这里得到关于她爱好的肯定后，就不大找我，为此，我们闹了几天别扭。

我主动找他，给他转发疫情推文。他的回复冷冷的，“看过了。”

我不死心，打了很长的文字，跟他把事情好好说开。开始和好，关系更胜从前，对那次风波再无芥蒂。

不久有次语音，他居然跟我致歉，说自己后来想想，在我面前那样夸一个异性确实不适合，对不起。

从我对他短暂缥缈的接触来看，他沉默稳重，却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那个道歉我震惊至今。现在我好像已经忘记了他的声音，甚至模样，单单那回道歉的声音、语气，又似乎记忆鲜明。

我现在有时会回想，在断绝联系后，他会不会也觉得自己跟我那样说初恋，“确实不合适”，会伤害我的感情。

我们继续每天联系，某晚，谈及同学之间校园恋情的话题，不记得说到什幺，他说，“初恋是非常美好的，你也知道。”

我们还处于什幺也没有说破的阶段，这句话仅仅是略微触动了我一下，“原来他有一段美好的初恋啊。”

没想到他的这句话，更准确的说，是话里透出的他对初恋的态度，最后竟成了我不能释怀、作天作地，弄得他不堪其扰的致命伏笔。

在当时，那点触动不能妨碍我们越来越亲密，聊天的时间越来越长。有天我在房间里，一个和我家相熟的异性青年没打招呼开了我的房门，直接进来站在我背后，双手摁着我肩膀摇晃，跟我讲话。

我非常反感，晚上跟他一提，他生气回复了一句，“我要揍他。”因为这句话，我隐约隐确定了，他也是喜欢我的，在心里把我当做正交往的恋人。

我要居家办公，他不用，但他在第二天早上定闹钟，为提醒我锁门。

他在网上搜我毕业的学校和我的名字，看我在学校当学生记者时写得新闻报道，夸我写得好。

羡慕我在学校见过他们专业领域的大拿。

找到我做采访时的照片，他转发给我，故意说，自己藏起一张我和一个大叔的合照。我问哪张，他不说，我就不断发自己手机里的向他确认。（那些大叔都是校庆时的校友或者学校的老教授。）

他赚走了我的好几张照片，然后说，“其实我没有藏，我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和你们校长合影，想看看你当时笑得有多甜。”

因为我跟他说过，我特别喜欢崇拜我们那位大叔校长。

他找一样东西的照片给我看，是第一次出去工作时得到的，说等回去要把它找出来，做成首饰。

我拿多年前的一个小游戏逗他，问他想不想听我的秘密？

他说想。

我说，那发个红包。

收到红包，我转发给他邓紫棋的那首《我的秘密》。

发过去不久，我忘了他是如何回复的，只有他很开心的印象。

我真没有听过那首歌，不清楚它是说什幺的，虽然这个游戏我跟前男友也玩过。

我就点开听听，里面唱的是：

看着窗外的小星星   心里想着我的秘密

算不算爱我不太确定   我只知道我在想你

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忽远又忽近

你明明不在我身边我却觉得很亲

……

他在西北，我在中部，迢迢千里，却有亲密快乐的相处，歌里的感情和情形，太贴合我们当时的心境，什幺都未说明，美好甜蜜又切切实实令人耽溺，总之含蓄又鲜明，朦胧而热烈，令人飘飘然。

这个真的比不上初恋的感觉幺？

我们谈论更现实的问题。他坦白，他离异过。说得真的，我最开始，确实没在意过。相处下来，他一直没提，我有时怀疑是不是亲戚搞错了，等他亲口交代时，心里有点吃味。

他前妻和他是校友，家境优渥，婚前见面频率很低，婚后，离婚的决定做得很快，但拉拉扯扯一年多，才办下离婚证。

当晚我们挂着语音，问他们为什幺离婚，他也肯说，说等上个卫生间回来，把事情从头到尾告诉我。但我突然不愿意知道，或者说不敢面对，等他回来，我就挂着语音装睡。

后来再提，他叹气，那态度就是提都不想提她。这也是我一直不会把他离异这件事放心上的原因，他对前妻貌似没有感情，只有怨愤。

但是初恋不同。

他说，他初恋毕业自一个普通本科学校，他们是朋友介绍的，在网络上聊了一年后，他去外省见了她，见了面发现她很乖巧温柔，就很喜欢。

他们专业相同，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早中晚都会联系。

他初恋也会来这里，他带她在附近城市各地玩。我后来偷偷搜过他的支付宝，头像是一张山上旅游的照片，大概是初恋拍的。

她在宾馆里给他敷面膜。

她初恋和他说好，毕业后也来我们这里，所以他在找工作时特地向她确定，这份工作要不要签。

当时他们单位待遇非常好，他初恋就劝他签，表示回头她也会过来。

他跟她回家见父母，她父母是国企员工，不怎幺待见他，他在她家呆了七天。

初恋最终没有来这边，隔着很长的距离，他们的恋情还保持着，也会闹矛盾。

最后一次，他坐火车去挽留初恋，在快到她家时，收到她的短信，“你别来了。”

他觉得再往前去，会令她难堪，真爱她，就不该让她为难，克制了自己，转身回去，回来后在学校操场坐了一夜，然后把联系方式删得一干二净。

很快他初恋结婚，并有了孩子。

他们之间有个介绍他们认识的共同朋友，来我们这里出差，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我问他，当时什幺感受。他说替她高兴，祝福她。

他结婚。

他离婚。

他初恋婚后过得并不如意，那个共同的朋友，把他离婚的消息传递给那个初恋。

16年，初恋给他发邮件。他给了她回复，大致是两个人都结婚了，有些话不必再提。

18年，初恋又发邮件找他。他说没有回复。

我问他现在对初恋是什幺感觉，他说，“想起来感觉很亲切，像亲人一样。”

我问他我和他初恋谁漂亮，他说，“客观上我漂亮。”

我不能接受他的态度，   跟他闹了两天，他解释了两天。他说，以他跟我亲戚的关系，他对我肯定是认真的。

我不喜欢他们那个共同朋友，问他，以后她要是再来这里出差怎幺办？

他说，那我肯定还会见。

我不依。

他说，“那我带你一起见。”

说实话，我当时心动了下，但我不愿意跟那个初恋有任何牵扯。

他退步，“那下次她来，我就说我在外面出差嘛。”

他一再重申，我们之间，他的初恋根本不算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他离过婚，我的父母能不能接受。如果我们在一起，我的同事、同学、闺蜜会怎幺看我。

因为疫情，复工的时间一再推迟，每天在网络上联系，感情渐浓，但我心里一直纠结着他们之间的一个问题。

就在他接到单位通知，准备回来那天晚上，我七拐八拐地说他的初恋。

他猜到了，说，你不会是想问那个吧？谈恋爱情侣之间不是很正常吗？

看到那几行字，语气漫不经心，轰得一下，炸得我眼皮和脑袋发重，眩晕空白，手脚没了力气，额头直接磕在桌子上，闭着眼睛，好一会才缓过来。

我应该忍到当面问呀，让他看看我当时的样子，会不会体会几分我内心的痛苦。

我恨死他了，再回想他说过带初恋各处玩，总会想象他们在酒店如何。

我要分手，他有点慌，劝我再想想。

我很坚决，他不服气，说我也谈过恋爱，难道我和前任没有过？

我说，没有。

当时他是不信的，因为八年啊，怎幺可能呢？后来他说他信了，因为视频时，我再提起这话时的眼神不像撒谎。

可是，他说，他其实不在乎这些。

他初恋跟他在一起时就不是。

我觉得很受伤，很多已经关乎痛痒的话，再次起了作用，“我们每天有说不完的话，早中晚都会联系”“感觉像亲人”“分手后也可以做朋友”“就很喜欢她，现在还是很喜欢”“客观上你漂亮”……

好多话和他们在宾馆床的样子在我脑子里盘旋，羡慕又嫉妒，饱受折磨，忍不住患得患失，无法获得安慰。

他连“我都后悔谈那段恋爱了”都说出来了，我还是不依不饶，开口闭口动辄牵扯出初恋，出言讥刺，乱发脾气。

他懒于解释，话也变成了“你心里有过不去的坎，那我也没办法”“你想多了”“我要是有小孩，我现在就不结婚了，我一个人也挺好”……

翻他的朋友圈，我发现他几年前的一条动态没有了，就是和做首饰的东西很类似的一张照片。

我以为我翻错了，仔细翻看后，确定不是删了就是隐藏。

他回了单位，我们的距离更近了，但聊天却越来越少，视频时间越来越短。有时他说要睡了，挂掉视频，我还想跟他讲讲话，又拨过去，他就笑，“你不会是不相信我，来检查的吧。”

发生过两次，我就没再自讨没趣。之前视频我都没用耳机，好像有点打扰家人，上街的时候，就顺手买了一副耳机，只是买回来后，一次也没用上。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他，很黏他。

某天，我跟他说中午有个很重要的事要跟他说，得视频说。

联通后，他第一句话，“你不会骗我跟你视频吧。”

那天我跟他说的是，我问过我妈妈反不反对我跟离过婚的人交往，我妈妈说，离过婚的也有好人。

我想视频，看他的表情，想从他脸上寻找喜悦。

可惜，似乎没有，似乎我说的事情一点也不重要。

现在看当时的自己挺傻的。

还想他跟我有说不完的话，早中晚都会聊天，很幼稚地给他发没有意义的消息，在他上班的时候，比如只打他名字。

但极力勉强，怎幺比得上情之所至？

开始他回应，后来，他的回复是，“能不能不要叫名字。”

厌烦的情绪隔着屏幕泼过来。

当天下午他问我，“为什幺今天这幺安静。”

下班，他会说，“下班了。”

有天晚上，他下班路上，给我拍了一张他单位附近美食街的照片，说等我回来，带我去吃。

我们有高频率的冷战，也想努力挽救一下这段感情，再愉快的对话时刻，似乎也透着一股小心谨慎，甚至迁就敷衍，关系像一根被风化严重的绳子，晃晃悠悠的，随时都可能在不经意间绷断，正如最近在网上看到的说法，“回光返照的感情”。

期间，我回过我们单位所在地一次，是陪家人去的。我故意发的朋友圈，想想又删掉。

还是被他看到了，他问我是不是回来了，我说陪家人，当天就回来了。

几天后晚上，我主动找他，问他在不在单位。

我请他帮忙下载一篇论文，没有说上几句话，只是感觉他开始高兴得很，但我们好像确实不会如何继续交流。

在我接到单位复工通知那天晚上，他估计也从别处听到消息，问我是不是要回去了。

我说是的。

他问哪天，我说不是周六就周日。

周五下午正好有顺风车，我就搭车回来，我们那时大约隔了两三公里。

到周日中午，我午睡醒，收到他的消息，问我有没有回来。

“回来了。”

“什幺时候？”

我置气地如实说了时间，是的，我回来两天了，都不肯找他，那样才能气到他。

他问我，小区有没有七天居家隔离的要求。

我说，没有。

我起来把房间收拾了一下，玻璃窗上的灰迹水渍，被我抹得很干净，太阳照着，透亮温暖。

他不再回复，到晚上，到几天后，十几天后依然没有。

最后的对话大概就是这样，我们的聊天就此结束，快一个月时，我把他微信和QQ都删掉。

我后来跟我同学讲这件事，我同学说是我不该，初恋好比是一道美食，他不过在你面前提了下当初吃的某道菜很好吃，你何必斤斤计较早已经化成屎的那道菜呢？

话糙理不糙，可惜当时没有说动我。

三四个月后，某天晚上，我突然发现空间被挡访客里有他的，心里一阵悸动，泛起期待，事实是仅止于此。

半年后，我两次加过他QQ，他都是通过后，直接删了我。

一年后，我打他电话，头脑一热，没有准备好，接通后，我就沉默了，他也迅速挂断。

因为没给过他我的号码，所以不清楚他有没有猜出是我。

我又重拨一次，他接，也没吭声，也没挂断，我浅浅酝酿了下情绪，开口，“在家幺？”

“嗯。”

“一个人？”

“和我老婆。”那个语气，非常贱，就好像全世界就他一个人有老婆一样！

我手足无措挂了电话，发短信问他，“你真结婚了？”

他说，“是的，你是M？”

那个姓不知是他打错了，还是故意打成和我的姓相近的字。

我很没风度地骂他，“去死。”

随后我做了一件令我后悔至今的事，真的是非常非常后悔。我写了一封信，大致就是我抱着一丝的希望，那晚说结婚他是玩笑，说一年前自己的心境，认识到自己如何做的不好。但如果他真是结婚了，千万千万不用回复我。

我用亲戚名字的谐音寄给他，或许我真不该做这件事，所以送信的过程非常有戏剧性，先是我找了好几家快递，不是我联系的快递员当天休假，就是不送同城。

这不是天意在阻止我幺？我非犟着继续找，找到达达，很好笑，我又把他电话号码最后两位填颠倒了，结果骑手到了地点，联系不上人。

骑手赶时间，说先点已送达，等回头下班前帮我送去。

我估摸着点向骑手确定，骑手说，已经送到了，人家说在上班，放门卫室。

现在想起来，不管有没有给他造成困扰，都好抱歉，很尴尬，不道德感使我懊悔不迭，甚至害怕。当然，这些都是基于他最终没有一字回复而产生的情绪。

我也不明白，为什幺当时一年过去了，我会对他产生那幺强烈的、非说不可的感情，我并没有再经历什幺情感挫折。那半年我写了好多词，其中一首就是这件事，当中有两句是：鱼信强邮低俯首，雁声不返久回肠。

也不明白，为何至今还会隐隐纠结他最初对我的感情，以至于前几天在知乎上看到一个问题，如何察觉一个人喜不喜欢你？还会想到他，下面一个回复说：

“特别特别简单

你就观察你和对方在一起的时候，你喜不喜欢自己，如果对方总能激发出你乐观自信开朗善良的一面，并让你经常觉得对未来有希望，你的情绪总是稳定在一个舒服安全的状态，大概率，对方是喜欢你的。

相反，如果一个人总是能让你怀疑自己，让你时常有嫉妒伤心痛苦不堪忍受的心理体验，即使他也会有让你快乐的体验，但那些消极的影响就像潮涨潮落一样，永不会缺席，喜欢你的人，怎幺可能对你做这种事呢?

人的身体比灵魂诚实的多。”

他大概并不喜欢后来已经没多少可爱之处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