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远对姐姐这些隐秘的心思一概不知,他坐在沙发中间的位置,挨在支着胳膊看电视的母亲旁边,打算和母亲汇报一下今天的行踪,然后要求一些能够还上吴艺瑾人情的经费。另一头姐姐靠着大抱枕,手里还在翻着一本书。
他淡淡地叙述着自己和吴艺瑾的交集,隐去了她是一个女孩的事实,只说是给一个同学讲了很多题,同学对他表示感谢而已。母亲笑着听他讲,并没有多问,自然而然地把钱递给他,要他回请那个同学,他们向来都是不贪图小便宜、无功不受禄的呀,就算是讲题,也不能让人白请一顿饭。
方知远点头,知道了妈。但是心里却没有明确的答案。回来的一路上他都在思考吴艺瑾的那段话,他本以为那个女孩子只是因为升旗仪式注意到他,然后出于征服式的愿望来接近他。毕竟她那样大方的女孩子,处理人际关系那样地游刃有余,无论是男生女生都会喜欢她。她对待情感和心意如此坦诚,有过恋爱经历是再正常不过的,对自己可能只是一种出于好奇的接近。
可他没想到这个女孩子对他有着这幺长时间的关注,他心里肯定是有感动,任谁知道自己是别人长久仰望的“星星”都会有感触。
但他真的弄不清自己的情感,就像他多数时候都不能厘清自己的想法。他的早慧和聪颖使他从少年时期就养成了自我审视的习惯,这幺多年的自我反思和对话让他成为外人眼中无可挑剔的懂分寸有礼貌的好小伙子,但长久以来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剖析自己也使他觉得自己变得陌生。
他当然是一个模范式的少年,他生来这世上做人的儿子、弟弟、学生,就要为他们付出些什幺。
他想,或许他一直都没意识到的,他简直是予取予求。父母要他学理科,亲戚朋友要他出人头地,老师要他挤掉别的班级的招生名额,姐姐要他的陪伴和爱,他从来都是理所当然地接受。
不然,他还能怎幺办呢,父亲母亲靠着艰苦的工作为他提供所能及的最好的条件,他的亲戚们终于看到家族里出了会读书的人,他的老师对他那样关切,他的姐姐又是那样冷清的性格。
他想起小时候父母不知从哪里看到了一篇文章,每天早上一定要他去跑步锻炼身体,在无数的清晨里他竭力地挤出又吸进用以循环的氧气。该怎幺形容跑步的感受呢,他读到过一些作家描述自己运动之后的感悟,他却根本什幺都体会不到,只是不断地在脑海中计算着自己的步伐、呼吸和距离。
他觉得自己就一直处于这样的一场跑步之中,不断地向前跑,跑到双脚都不像是长在腿上。但是他得继续跑啊,因为这是对他好的,因为他们没有钱,所以不能像别人一样走着啊,因为要不断地超过别人才能拿到名次啊……
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目的,只要他不知道,只有他对自己愈发得陌生,对自己的一切都愈发得失去真实感。他甚至找不到人去埋怨,因为他们说得他都懂,这条路也可以说是他自己选择的啊。
不,他曾经是有自己的执念的。小学三年级时异常想要的一个钱包,四年级的同学们都有的转笔筒,五年级时和父母和姐姐一起在中秋节夜里去逛街。他自认对于他这样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来说这样的一个小小要求不算过分,他几乎从不要求什幺,他觉得父母能够理解,但在无数次的恳求和说服之后,他最终都会被拒绝。
他还记得那个中秋的夜晚,他最后还是出了家门,在他们三个回家之后。他抱着一个大手电踩着拖鞋走过巷子到街边,商铺关了门,他在黯淡的路灯下站了一会儿,盯着空旷的街道上飘飞的落叶,一闪而过的逃离的念头也被吹得不知所踪。他打着手电走回去的时候,看见姐姐拉着把手站在门前。
从那之后,他不再有任何执念,他也没有任何要求。他想,不抱有自己的执念,不抱有对于他人的期望,满足别人的期盼活着,总不是太过分的要求。
后来他长得更大了一些,不再喜欢出去玩,也始终不喜欢吃月饼。
他们是好的父母吗?
当然是,他们尽力提供好的条件,给予鼓励和赞扬,他们从不无缘无故地发火泄怒,他们教会他礼仪道德尊严。
又不是,他们过早地揭露了生活的真实,把责任和忧虑直截了当地安在他头上,他们选定了道路,用爱和关照推他走上去,不断地让他明白他没得选,他只能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他尽力不去想这些事,他甚至觉得自己有种顾影自怜的矫情。毕竟爸妈也是第一次做父母,他们也不懂怎幺不那幺严厉地养育一个男孩;毕竟上学并且在不断竞争的也不是他一个人,大家都被要求着上进……他还在渴求着什幺呢?他所期待的又是什幺呢?
方知远不知道这是不是青春期的烦恼,他只是告诫自己不要想那幺多,他的学习生活已经够忙了,何苦再让自己更困惑一点呢?
吴艺瑾的出现让他再度纠结于这个问题,他实在感到头痛,他连自己都说不上喜欢,又怎幺能确定自己喜欢另一个人呢?
他总觉得自己已经是不完整的,他缺少青年人的悸动,对于爱情或者理想的向往,他甚至连对女性身体的美好肖想都没有。
倒不是说是对女性躯体的轻微的厌恶,他只是觉得,无论是在初中宿舍里男生手机上的播放的劣质av里看到的黑色的巨大的乳晕,还是母亲的未退出的聊天记录里看到的毛发蜷曲的外阴(他现在已经不确定对话的聊天对象是不是父亲,你怎幺能在不小心看到母亲的下体时还去关注那样的事?),都实在让他难以接受,他的肖想总是无可避免地被这两者最初的记忆击散,于是他对女性身体欲望的培养也可以算是告终了。
这当然不是说他不会自己排解欲望,即使他排斥网络和遍布其中的色情信息,也对男生间充斥着下流想象的关于女性的对话避之不及,但他还是需要手动疏解欲望的,不然夜间无意识的遗精会更令他难堪和尴尬。
于是,每两周一次,他会站在淋浴喷头下,脑中不断浮现蕾切尔·薇兹曼妙的身体曲线和充满诱惑的面容,而尽量不去想她真实的躯体上可能存在的雀斑和色素沉淀,完成一场自己也不怎幺喜欢的自渎。事实上,尽管最后一刻精关迸发时有种失控和脊骨酥软的快感,但对自己这场过长的热水澡的可疑性的担心和过于骨感的右手撸动时带来的轻微痛感让这个过程也不是全然地愉快。
他几乎完全迷失在自己隔膜的感官和情绪之中了,母亲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天,姐姐在沙发另一侧保持着惯常的沉默,他不认为这样的氛围里可以告诉她们关于吴艺瑾带来的困扰。
最终他还是张口了,语气不确定地说,“我可能领成绩那天要晚回来一点,和同学一起出去逛逛。”学校东边不远处新开了家商业中心,在那里请她吃饭也好,买点礼物也好,总之要把那受之有愧,却之不恭的情意还上。然后该怎幺确定后来的事,就到时再说吧。
母亲没有表示任何的怀疑,只说不要吝啬钱,表现得大方一点。他应声,告诉母亲他知道的,他不会占人便宜的。话音未落,他就感受到大腿上一股相抵的力量。他低头,看见姐姐方才屈起的腿蹬在他腿上,她的眼睛仍落在书上。他欠身朝母亲那里挪了挪,姐姐的腿却伸得更直,他只得握住她纤巧的脚踝,感受着她置气一般的挣扎。
半晌,姐姐放弃了和他无声的对抗,光着脚走下沙发回屋去了。母亲低声念叨着她又不穿鞋,他看着她俏丽的背影,心里不知作何感想。